令狐沖挨得十餘丈,便拄闩喘息一會,奮力挨了小半個時辰,已行了半裡有餘,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便欲摔倒,忽聽得前面草叢中有人大聲呻吟。令狐沖一凜,問道:“誰?”那人大聲道:“是令狐兄麼?我是田伯光。哎唷!哎唷!”顯是身有劇烈疼痛。令狐沖驚道:“田……田兄,你……怎麼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請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殺了。”他說話時夾雜着大聲呼痛,但語音仍十分洪亮。令狐沖道:“你……你……受了傷麼?”雙膝一軟,便即摔倒,滾在路旁。田伯光驚道:“你也受了傷麼?哎唷,哎唷,是誰害了你的?”令狐沖道:“一言難盡。田……兄,卻又是誰傷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沖道:“怎麼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之間,兩隻手兩隻腳被人抓住,淩空提了起來,我也瞧不見是誰有這樣的神通……”令狐沖笑道:“原來又是桃谷六仙……啊喲,田兄,你不是跟他們作一路麼?”田伯光道:“甚麼作一路?”令狐沖道:“你來邀我去見儀……儀琳小師妹,他……他們也來邀我去見……她……”說着喘氣不已。
田伯光從草叢中爬了出來,搖頭罵道:“他媽的,當然不是一路。他們上華山來找一個人,問我這人在哪裡。我問他們找誰。他們說,他們已抓住了我,該他們問我,不應該我問他們。如果是我抓住了他們,那就該我問他們,不是他們問我。他們……哎唷……他們說,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們抓了起來,那……那就可以問他們了。”
令狐沖哈哈大笑,笑得兩聲,氣息不暢,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淩空,臉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們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說八道。”令狐沖問道:“後來怎樣?”田伯光道:“我說:‘我又不想問你們,是你們自己在問我。快放我下來。’其中一人說:‘既将你抓了起來,如不将你撕成四塊,豈不損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塊之後,他還會說話不會?’”他罵了幾句,喘了一口氣。令狐沖道:“這六人強辭奪理,纏夾不清,田兄也不必……不必再說了。”田伯光道:“哼,他奶奶的。一人道:‘變成了四塊之人,當然不會說話。咱六兄弟撕成四塊之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幾時聽到撕開之後,又會說話?’又一人道:‘撕成了四塊之人所以不說話,因為我們不去問他。倘若有事問他。諒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道:‘他既已成為四塊,還怕甚麼?還有甚麼敢不敢的?難道還怕咱們将他撕成八塊?’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塊,這門功夫非同小可,咱們以前是會的,後來大家都忘了。’”田伯光斷斷續續說來,虧他重傷之下,居然還能将這些胡說八道的話記得清清楚楚。
令狐沖歎道:“這六位仁兄,當真世間罕見,我……我也是被他們害苦了。”田伯光驚道:“原來令狐兄也是傷在他們手下?”令狐沖歎道:“誰說不是呢!”
田伯光道:“我身子淩空吊着,不瞞你說,可真是害怕。我大聲道:‘要是将我撕成四塊,我是一定不會說話的了,就算口中會說,我心裡氣惱,也決計不說。’一人道:‘将你撕成四塊之後,你的嘴巴在一塊上,心又在另一塊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說,又怎能聯在一起?’我當下也給他們來個亂七八糟,叫道:‘有事快問,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氣了。’一人問道:‘甚麼大放毒氣?’我說:‘我的屁臭不可當,聞到之後,三天三晚吃不下飯,還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飯盡數嘔将出來。警告在先,莫謂言之不預也。’”
令狐沖笑道:“這幾句話,隻怕有些道理。”田伯光道:“是啊,那四人一聽,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開去。我躍将起來,隻見六個古怪之極的老人各自伸手掩鼻,顯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當。令狐兄,你說這六個人叫甚麼桃谷六仙?”
令狐沖道:“正是,唉,可惜我沒田兄聰明,當時沒施這臭屁……之計,将他們吓退。田兄此計,不輸于當年……當年諸葛亮吓退司馬懿的空城計。”
田伯光幹笑兩聲,罵了兩句“他奶奶的”,說道:“我知道這六個家夥不好惹,偏生兵刃又丢在你那思過崖上了,當下腳底抹油,便想溜開,不料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牆似的排成一排,擋在我面前,嘿嘿,可誰也不敢站在我身後。我一見沖不過去,立即轉身,哪知這六人猶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轉将過來,擋在我面前。我連轉幾次,閃避不開,當即一步一步後退,終于碰到了山壁。這六個怪物高興得緊,呵呵大笑,又問:‘他在哪裡?這人在哪裡?’
“我問:‘你們要找誰?’六個人齊聲道:‘我們圍住了你,你無路逃走,必須回答我們的話。’其中一人道:‘若是你圍住了我們,教我們無路逃走,那就由你來問我們,我們隻好乖乖的回答了。’另一人道:‘他隻有一個人,怎能圍得住我們六人?’先前那人道:‘假如他本領高強,以一勝六呢?’另一人道:‘那也隻是勝過我們,而不是圍住我們。’先一人道:‘但如将我們堵在一個山洞之中,守住洞門,不讓我們出來,那不是圍住了我們嗎?’另一人道:‘那是堵住,不是圍住。’先一人道:‘但如他張開雙臂,将我們一齊抱住,豈不是圍了?’另一人道:‘第一,世上無如此長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無如此長臂;第三,就算他将我們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圍住。’先一人愁眉苦臉,無可辯駁,卻偏又不肯認輸,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說道:‘有了,他如大放臭屁,教我們不敢奔逃,以屁圍之,難道不是圍?’其餘四人一齊拍手,笑道:‘對啦,這小子有法子将我們圍住。’“我靈機一動,撤退便奔,叫道:‘我……我要圍你們啦。’料想他們怕我臭屁,不會再追,哪知這六個怪物出手快極,我沒奔得兩步,已給他們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塊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緻外洩。”令狐沖哈哈大笑,但笑得幾聲,便覺兇口熱皿翻湧,再也笑不下去了。田伯光續道:“這六怪按住我後,一人問道:‘屁從何出?’另一人道:‘屁從腸出,自然屬于陽明大腸經,點他商陽、合谷、曲池、迎香諸穴。’他說了這話,随手便點了我這四處穴道,出手之快,認穴之準,田某生平少見,當真令人好生佩服。他點穴之後,六個怪物都籲了口長氣,如釋重負,都道:‘這臭……臭……臭屁蟲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點穴之人又問:‘喂,那人究竟在哪裡?你如不說,我永遠不給你解穴,叫你有屁難放,脹不可當。’我心裡想,這六個怪物武功如此高強,來到華山,自不會是找尋泛泛之輩。令狐兄,尊師嶽先生夫婦其時不在山上,就算已經回山,自是在正氣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來想去,六怪所要找尋的,定是你太師叔風老前輩了。”令狐沖心中一震,忙問:“你說了沒有?”田伯光大是不怿,悻然道:“呸,你當我是甚麼人了?田某既已答應過你,決不洩漏風老前輩的行蹤,難道我堂堂男兒,說話如同放屁嗎?”令狐沖道:“是,是,小弟失言,田兄莫怪。”田伯光道:“你如再瞧我不起,咱們一刀兩斷,從今而後,誰也别當誰是朋友。”令狐沖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衆所不齒的采花淫賊,誰又将你當朋友了?隻是你數次可以殺我而沒下手,總算我欠了你的情。”黑暗之中,田伯光瞧不見他臉色,隻道他已然默諾,續道:“那六怪不住問我,我大聲道:‘我知道這人的所在,可是偏偏不說;這華山山嶺連綿,峰巒洞谷,不計其數,我倘若不說,你們一輩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對我痛加折磨,我從此就給他們來個不理不睬。令狐兄,這六怪的武功怪異非常,你快去禀告風老前輩,他老人家劍法雖高,卻也須得提防才是。”田伯光輕描淡寫的說一句“六怪對我痛加折磨”,令狐沖卻知道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難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對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傷,自己此刻尚在身受其酷,他們逼迫田伯光說話,則手段之厲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過意不去,說道:“你甯死不洩漏我風太師叔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過……不過這桃谷六仙要找的是我,不是我風太師叔。”田伯光全身一震,道:“要找你?他們找你幹甚麼?”令狐沖道:“他們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儀琳小師妹之托,來找我去見……見她。”田伯光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不絕發出“荷荷”之聲。過了好一會,田伯光才道:“早知這六個怪人找的是你,我實該立即說與他們知曉,這六怪将你請了去,我跟随其後,也不緻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們怎地沒将你擡了去見那小師太?”令狐沖歎了口氣,道:“總之一言難盡。田兄,你說是劇毒發作,葬身于華山?”田伯光道:“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給人點了死穴,下了劇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請去,和那小師太相會,便給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請你請不動,打又打不過,還給六個怪物整治得遍體鱗傷,屈指算來,離毒發之期也不過十天了。”
令狐沖問道:“儀琳小師妹在哪裡?從此處去,不知有幾日之程?”田伯光道:“你肯去了?”令狐沖道:“你曾數次饒我不殺,雖然你行為不端,令狐沖卻也不能眼睜睜的瞧着你為我毒發而死。當日你恃強相逼,我自是甯折不屈,但此刻情勢,卻又大不相同了。”田伯光道:“小師太在山西,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騎上快馬,六七天功夫也趕到了。這時候兩個都傷成這等模樣,那還有甚麼好說?”令狐沖道:“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咱們在山下雇到輕車快馬,十天之間便抵達山西呢。”田伯光笑道:“田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爺為甚麼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爺當真瞎了眼睛。”令狐沖道:“老天爺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試試那也不妨。”
田伯光拍手道:“不錯,我死在道上和死在華山之上,又有甚麼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緊,我給幹擱在這裡,每日隻撿生栗子吃,嘴裡可真是淡出鳥來了。你能不能起身?我來扶你。”他口說“我來扶你”,自己卻掙紮不起。令狐沖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點力氣?二人掙紮了好半天,始終無用,突然之間,不約而同的哈哈大笑。
田伯光道:“田某縱橫江湖,生平無一知己,與令狐兄一齊死在這裡,倒也開心。”
令狐沖笑道:“日後我師父見到我二人屍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惡鬥,同歸于盡,誰也料想不到,我二人臨死之前,居然還曾稱兄道弟一番。”田伯光伸出手去,說道:“令狐兄,咱們握一握手再死。”令狐沖不禁遲疑,田伯光此言,明是要與自己結成生死之交,但他是個聲名狼藉的采花大盜,自己是名門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結交?當日在思過崖上數次勝他而不殺,還可說是報他數度不殺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說不過去,言念及此,一隻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過去。田伯光還道他受傷實在太重,連手臂也難以動彈,大聲道:“令狐兄,田伯光交上了你這個朋友。你倘若傷重先死,田某決不獨活。”令狐沖聽他說得誠摯,心中一凜,尋思:“這人倒很夠朋友。”當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道:“田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他這句話剛出口,忽聽得身後陰恻恻的一聲冷笑,跟着有人說道:“華山派氣宗首徒,竟堕落成這步田地,居然去和江湖下三濫的淫賊結交。”
田伯光喝問:“是誰?”令狐沖心中暗暗叫苦:“我傷重難治,死了也不打緊,卻連累師父的清譽,當真糟糕之極了。”黑暗之中,隻見朦朦胧胧的一個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執長劍,光芒微閃,隻聽他冷笑道:“令狐沖,你此刻尚可反悔,拿這把劍去,将這姓田的淫賊殺了,便無人能責你和他結交。”噗的一聲,将長劍插入地下。
令狐沖見這劍劍身闊大,是嵩山派的用劍,問道:“尊駕是嵩山派哪一位?”那人道:“你眼力倒好,我是嵩山派狄修。”令狐沖道:“原來是狄師兄,一向少會。不知尊駕來到敝山,有何貴幹?”狄修道:“掌門師伯命我到華山巡查,要看華山派的弟子們,是否果如外間傳言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華山,便聽到你和這淫賊相交的肺腑之言。”田伯光罵道:“狗賊,你嵩山派有甚麼好東西了?自己不加檢點,卻來多管閑事。”狄修提起足來,砰的一聲,在田伯光頭上重重踢了一腳,喝道:“你死到臨頭,嘴裡還在不幹不淨!”田伯光卻兀自“狗賊、臭賊、直娘賊”的罵個不休。狄修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隻是他要先行折辱令狐沖一番,冷笑道:“令狐沖,你和他臭味相投,是決計不殺他的了?”令狐沖大怒,朗聲道:“我殺不殺他,管你甚麼事?你有種便一劍把令狐沖殺了,要是沒種,給我乖乖的挾着尾巴,滾下華山去罷。”狄修道:“你決計不肯殺他,決計當這淫賊是朋友了?”令狐沖道:“不管我跟誰交朋友,總之是好過跟你交朋友。田伯光大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妙!”
狄修道:“你想激怒了我,讓我一劍把你二人殺了,天下可沒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剝得赤赤條條地綁在一起,然後點了你二人啞穴,拿到江湖上示衆,說道一個大胡子,一個小白臉,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來。哈哈,你華山派嶽不群假仁假義,裝出一副道學先生的模樣來唬人,從今而後,他還敢自稱‘君子劍’麼?”
令狐沖一聽,登時氣得暈了過去。田伯光罵道:“直娘賊……”狄修一腳踢中他腰間穴道。狄修嘿嘿一笑,伸手便來解令狐沖的衣衫。忽然身後一個嬌嫩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喂,這位大哥,你在這裡幹甚麼?”狄修一驚,回過頭來,微光朦胧中隻見一個女子身影,便道:“你又在這裡幹甚麼?”田伯光聽到那女子聲音正是儀琳,大喜叫道:“小……小師父,你來了,這可好啦。這直娘賊要……要害你的令狐大哥。”他本來想說:“直娘賊要害我”,但随即轉念,這一個“我”,在儀琳心中毫無份量,當即改成了“你的令狐大哥”。儀琳聽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令狐沖,如何不急,忙縱身上前,叫道:“令狐大哥,是你嗎?”
狄修見她全神貫注,對自己半點也不防備,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脅下點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間後領一緊,身子已被人提起,離地數尺,狄修大駭,右肘向後撞去,卻撞了個空,跟着左足後踢,又踢了個空。他更是驚駭,雙手反過去擒拿,便在此時,咽喉中已被一隻大手扼住,登時呼吸為艱,全身再沒半點力氣。
令狐沖悠悠轉醒,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在焦急地呼喚:“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儀琳的聲音。他睜開眼來,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張雪白秀麗的瓜子臉,卻不是儀琳是誰?隻聽得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琳兒,這病鬼便是令狐沖麼?”令狐沖循聲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隻見一個極肥胖,極高大的和尚,鐵塔也似的站在當地。這和尚身高少說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淩空提起。狄修四肢軟垂,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儀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說話之時,雙目仍是凝視着令狐沖,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摸他的面頰,卻又不敢。令狐沖大奇,心道:“你是個小尼姑,怎地叫這大和尚做爹?和尚有女兒,已是駭人聽聞,女兒是個小尼姑,更是奇上加奇了。”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這個令狐沖,我隻道是個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漢,卻原來是躺在地下裝死、受人欺侮不能還手的小膿包。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婿。咱們别理他,這就走罷。”
儀琳又羞又急,嗔道:“誰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說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這“不要他做女婿”這幾字,終究出不了口。令狐沖聽他既罵自己是“病夫”,又罵“膿包”,大是惱怒,說道:“你走就走,誰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走不得!”令狐沖道:“為甚麼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穴要他來解,劇毒的解藥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豈不嗚呼哀哉?”令狐沖道:“怕甚麼?我說過陪你一起死,你毒發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聲震山谷,說道:“很好,很好,很好!原來這小子倒是個有骨氣的漢子。琳兒,他很對我胃口。不過,有一件事咱們還得問個明白,他喝酒不喝?”儀琳還未回答,令狐沖已大聲道:“當然喝,為甚麼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夢中也喝。你見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氣死了你這戒葷、戒酒、戒殺、戒撒謊的大和尚!”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說道:“琳兒,你跟他說,爹爹的法名叫作甚麼。”儀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家雖然身在佛門,但佛門種種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名叫作‘不戒’。你别見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葷,殺人偷錢,甚麼事都幹,而且還……還生了……生了個我。”說到這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令狐沖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着痛快。”說着想掙紮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令狐沖笑道:“老伯,你既然甚麼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穿這和尚袍幹甚麼?”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甚麼都幹,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随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責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沖和田伯光齊聲喝彩,道:“正是!”不戒聽得二人稱贊,大是高興,繼續說:“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沖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隻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裡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甚麼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弟子,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裡胡塗的被我真情感動,就這麼生了個小尼姑出來。沖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令狐沖大是尴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來邀我相見,隻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處,動了凡心。我務須盡快避開,倘若損及華山、恒山兩派的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大是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将旁人放在眼裡,你……你……今後再也别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沖兇口抓去。令狐沖站也站不穩,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右手抓住令狐沖兇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着兩人。令狐沖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甚麼似的,立即放下令狐沖,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是豈有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嶽小姐。”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甚麼姓嶽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哪有甚麼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沖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甚麼難處?”随手将狄修向後一抛,大聲問令狐沖:“你受了甚麼傷?”隻聽得狄修“啊喲”連聲,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令狐沖道:“我給人兇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兇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沖道:“我給桃谷……”不戒道:“任脈之中,并沒甚麼桃谷。你華山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谷穴,但那屬于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幹系。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沖道:“不,不,那桃谷六……”不戒道:“甚麼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諸穴,隻有手三裡、足三裡、陰陵泉、絲空竹,哪裡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随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内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被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麼樣?”不戒道:“他身體内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隻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隻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狗賊的何來?”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沖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慢慢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呼小叫,到後來内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實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将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大笑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将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隻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被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麼啦?你累得很麼?”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之身體内有六道厲害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将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回過臉去,果見令狐沖慢慢站起身來。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麼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
不戒聽他一贊,甚是喜歡,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沖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甚麼叫做乖乖的給我滾?他媽的大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内給你找到令狐沖,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并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着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适才使力過度,一隻手不住顫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這九天中倘若給人殺了,可不幹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倘若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老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沖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着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令狐沖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麼?”令狐沖道:“田兄,令狐沖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麼?”令狐沖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筋鬥,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紮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之象,倒也并不驚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沖體内,壓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沖隻覺兇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甚麼?”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甚麼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挂着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當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便在此時,隻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并肩上山,正是嶽不群和嶽靈珊父女。令狐沖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将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回來啦!師娘呢?”嶽不群突見令狐沖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尋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呼?光臨敝處,有何見教?”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說着向令狐沖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嶽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嶽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甚麼“找女婿來啦”,隻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中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麼?”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嶽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沖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膽子。”嶽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幹幹淨淨了。”嶽不群轉向令狐沖,問道:“此言不虛?”令狐沖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禀告。”嶽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沖道:“約莫有半個月。”嶽不群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沖道:“是。”嶽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禀明?”令狐沖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嶽不群道:“我和師娘到哪裡去了?”令狐沖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嶽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而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紮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甚麼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在我面前拔劍自殺?”嶽不群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沖道:“去将他殺了!”嶽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争鬥?”嶽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有傷?你擔甚麼心,明擺着我在這裡,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沖狡谲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沖和這淫賊結交,倒也并不真怒,隻是命他過去将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沖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輕輕的一下彈指。不料令狐沖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應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嶽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甚麼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将佩劍交給大師哥。”嶽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将劍柄向令狐沖遞去。令狐沖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麼一握手,已是結交為友,何況他确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嶽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撲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都是驚呼出來。儀琳和嶽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隻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衆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嶽靈珊卻奔到了令狐沖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麼了?”令狐沖閉目不答。嶽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皿直噴。她随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沖腿上創口,一擡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皿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嶽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嶽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将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将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于嶽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甚麼強xx不遂之類的言語。嶽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将劍柄遞了過去。嶽不群卻不接劍,右手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嶽不群袖刀揮出,一柄長劍向着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分從左右也是激飛而出。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發先至,便兜了轉來,搶在頭裡,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挂在劍柄之上,随着劍身搖晃不已。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内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将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回丢臉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嶽不群臉色極是不善,低聲道:“爹,别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沖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将劍交還給嶽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沖之心?嶽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拟将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沖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适才給令狐沖治傷,大耗内力,若非如此,豈不是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适才衣袖這一拂之中未用上紫霞神功,若是使上了,未必便輸于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回護着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嶽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嶽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擦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幹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沖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沖道:“大師愛開玩笑,隻是這等言語有損恒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甚麼?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沖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沖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恒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麼?”儀琳雙手掩面,叫道:“爹,别說啦,别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甚麼幹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不戒和尚更是摸不着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真是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田伯光支撐着站起,向令狐沖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跄下山。嶽不群待田伯光遠去,才道:“沖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甯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沖臉有慚色,知道師父目光銳利,适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隻得低頭說道:“師父,此人行止雖然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數次曾将弟子制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嶽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鐘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隻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狯,嶽不群知之已稔,也不十分深究,再加令狐沖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付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令狐沖見師父和師妹去而複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是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處。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嶽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隻是本門面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隻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癫癫,内功倒甚是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内的六道邪氣麼?現下覺得怎樣?”令狐沖道:“弟子體内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嶽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沖應道:“是。”嶽不群回上華山,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迹,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同大有,一起去嵩山罷。沖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沖大喜,連聲道:“能,能,能!”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嶽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内,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充滿了驚怖。嶽不群和令狐沖同時搶上,向内望時,隻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沖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嶽靈珊道:“倒吓了我一跳,幹麼點倒了六猴兒?”令狐沖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隻好點倒了他,他怎麼……”突然之間,嶽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又搭了搭他的脈搏,驚道:“他怎麼……怎麼會死了?沖兒,你點了他甚麼穴道?”
令狐沖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吓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死去已然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嶽不群道:“書呢?”令狐沖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裡一搜,并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麼會不見了?”嶽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尋找,卻哪裡有《紫霞秘笈》的蹤迹?這是華山派内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嶽不群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并無一處緻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迹,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沖兒,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
令狐沖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面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嶽不群伸手一彈,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裡去了?”令狐沖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甚麼也要追尋回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嶽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沖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沖呆呆的瞧着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
嶽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麼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的出神。
嶽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哪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女兒……女兒說甚麼也要去找回秘笈。”嶽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嶽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令狐沖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哪知道我一個失手,竟會将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為我體内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麼?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跷,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甚麼也要将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嶽靈珊在旁相助,這才安葬完畢。三人來到白馬廟,嶽夫人見令狐沖性命無礙,随伴前來,自是不勝之喜。嶽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嶽夫人又凄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大不相幹。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随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衆弟子不明緣由,隻是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嶽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嶽夫人和嶽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沖躺卧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将黑,鎮上隻有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借宿不便。嶽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面鎮上再說。”哪知行不到三裡路,嶽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無法再走。嶽夫人和嶽靈珊隻得從車中出來步行。施戴子指着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嶽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嶽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回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衆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嶽不群、嶽夫人等到得廟外時,隻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将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嶽夫人道:“幸好這裡有一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隻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嶽不群率領衆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着黃豆大的雨點灑将下來,隻打得瓦上刷刷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