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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男頻 武俠仙俠 笑傲江湖

第十三章 學琴

笑傲江湖 潇騰 15957 2023-04-12 00:20

  一片寂靜中,惟聞衆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嶽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真要大夥兒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紮着爬起,搖搖晃晃的走到嶽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嶽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自刺一劍,說甚麼也不肯殺田伯光,眼下自然又是老戲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沖蕩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内力沖擊不休,隻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着實厲害,而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等幾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沖解不開。

  令狐沖隻想盡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次勉力想提起手臂,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便即暈去,隻得躺在嶽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嶽夫人伏在地下,适才氣惱中岔了真氣,全身脫力,竟擡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變為清楚。嶽不群頭頂白霧瀰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将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開了,然後以内力輸入嶽夫人體内,助她順氣。嶽靈珊忙給母親包紮腿傷。衆弟子回思昨晚死裡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放聲大哭。衆人均道:“幸虧大師哥擊敗了這批惡徒,否則委實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将他扶起。嶽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不知。”嶽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嶽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麼我命你留他們下來仔細查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着身子搖晃,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嶽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決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嶽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哪裡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罪,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來曆,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禀告。”

  嶽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麼還會将師父、師娘瞧在眼裡?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麼?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沖不敢答話,隻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采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洩漏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決不能有負于他。我對師父師娘之心,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麼?”說道:“師父、師娘,不是弟子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懇這位前輩,請他準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禀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絲毫隐瞞。”嶽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将他拉了起來。嶽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無絲毫怨怼之意。

  嶽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法,華山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我們娘兒們隻怕還難免慘受淩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之是實在不淺。至于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曆嗎,日後總能打聽得出。沖兒怎麼跟他們會有交情?他們不是要将沖兒亂刀分屍、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眼睛?”

  嶽不群擡起了頭呆呆出神,嶽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去。衆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将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幹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嶽不群,聽他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于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争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嶽不群向嶽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哪裡去?”嶽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嶽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曆見聞。”嶽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随即想到梁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隻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嶽不群微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裡去玩的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嶽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别要走出幾百裡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裡玩兒去。我跟二師哥去過福州,隻可惜那次扮了個醜丫頭,不想在外面多走動,甚麼也沒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

  嶽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裡到福建,萬裡迢迢,咱們哪有這許多盤纏?莫不成華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咱們沒幾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嶽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禀告詳情。師父、師娘和衆位師哥、師姊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再慢慢遊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局中,從青城派手裡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節……倒不必挂懷。”嶽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裡隻是擔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遍地都是髒腑的慘狀,當真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衆人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嶽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隻是緣悭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咱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衆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之和嶽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這中間隻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裡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個沒爹沒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镖局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又算甚麼?”眼見衆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顔開,将梁發慘死一事丢到了九霄雲外,更是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裡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顔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衆人啟程後,令狐沖跟随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衆人相距也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沖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着馳來。令狐沖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頗為感激,心想:“勞師弟是帶藝投師,年紀比我大得多,平時跟我話也不多說幾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難,他竟如此盡心待我,當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别的師弟們見師父對我神色不善,便不敢來跟我多說話。”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養神,忽聽得小師弟舒奇在房門口輕聲說話:“二師哥,師父問你,今日大師哥有甚麼異動?”勞德諾噓的一聲,低聲道:“别作聲,出去!”隻聽了這兩句話,令狐沖心下已是一片冰涼,才知師父對自己的疑忌實已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勞德諾在暗中監視自己。隻聽得舒奇蹑手蹑腳的走了開去。勞德諾來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令狐沖心下大怒,登時便欲跳起身來,直斥其非,但轉念一想:“此事跟他有甚麼相幹?他是奉了師命辦事,怎能違抗?”當下強忍怒氣,假裝睡熟。勞德諾輕步走出房去。令狐沖知他必是去向師父禀報自己的動靜,暗自冷笑:“我又沒做絲毫虧心之事,你們就有十個、一百個對我日夜監視,令狐沖光明磊落,又有何懼?”兇中憤激,牽動了内息,隻感氣皿翻湧,極是難受,伏在枕上隻大聲喘息,隔了好半天,這才漸漸平靜。坐起身來,披衣穿鞋,心道:“師父既已不當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賊一般提防,我留在華山派中還有甚麼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來師父明白我也罷,不明白也罷,一切由他去了。”便在此時,隻聽得窗外有人低聲說道:“伏着别動!”另一人低聲道:“好像大師哥起身下地。”這二人說話聲音極低,但這時夜闌人靜,令狐沖耳音又好,竟聽得清清楚楚,認出是兩名年輕師弟,顯是伏在院子之中,防備自己逃走。令狐沖雙手抓拳,隻捏得骨節格格直響,心道:“我此刻倘若一走,反而顯得作賊心虛,好,好!我偏不走,任憑你們如何對付我便了。”突然大叫:“店小二,店小二,拿酒來。”叫了好一會,店小二才答應了送上酒來。令狐沖喝了個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勞德諾扶入大車,還兀自叫道:“拿酒來,我還要喝!”

  數日後,華山派衆人到了洛陽,在一家大客店投宿了。林平之單身到外祖父家去。嶽不群等衆人都換了幹淨衣衫。令狐沖自那日藥王廟外夜戰後,穿的那件泥濘長衫始終沒換,這日仍是滿身污穢,醉眼乜斜。嶽靈珊拿了一件長袍,走到他身前,道:“大師哥,你換上這件袍子,好不好?”令狐沖道:“師父的袍子,幹麼給我穿?”嶽靈珊道:“待會小林子請咱們到他家去,你換上爹爹的袍子罷。”令狐沖道:“到他家去,就非穿漂亮衣服不可?”說着向她上下打量。隻見她上身穿一件翠綢緞子薄棉襖,下面是淺綠緞裙,臉上薄施脂粉,一頭青絲梳得油光烏亮,鬓邊插着一朵珠花,令狐沖記得往日隻過年之時,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說幾句負氣之言,轉念一想:“男子漢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氣?”當下忍住不說。嶽靈珊給他銳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說道:“你不愛着,那也不用換了。”令狐沖道:“我不慣穿新衣,還是别換了罷!”嶽靈珊不再跟他多說,拿着長袍出房。

  隻聽得門外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嶽大掌門遠到光臨,在下未曾遠迎,可當真失禮之極哪!”

  嶽不群知是金刀無敵王元霸親自來客店相會,和夫人對視一笑,心下甚喜,當即雙雙迎了出去。隻見那王元霸已有七十來歲,滿面紅光,颚下一叢長長的白須飄在兇前,精神矍铄,左手嗆啷啷的玩着兩枚鵝蛋大小的金膽。武林中人手玩鐵膽,甚是尋常,但均是镔鐵或純鋼所鑄,王元霸手中所握的卻是兩枚黃澄澄的金膽,比之鐵膽固重了一倍有餘,而且大顯華貴之氣。他一見嶽不群,便哈哈大笑,說道:“幸會,幸會!嶽大掌門名滿武林,小老兒二十年來無日不在思念,今日來到洛陽,當真是中州武林的大喜事。”說着握住了嶽不群的右手連連搖晃,喜歡之情,甚是真誠。嶽不群笑道:“在下夫婦帶了徒兒出外遊曆訪友,以增見聞,第一位要拜訪的,便是中州大俠、金刀無敵王老爺子。咱們這幾十個不速之客,可來得鹵莽了。”

  王元霸大聲道:“‘金刀無敵’這四個字,在嶽大掌門面前誰也不許提。誰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損我王元霸來着。嶽先生,你收容我的外孫,恩同再造,咱們華山派和金刀門從此便是一家,哥兒倆再也休分彼此。來來來,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載的,誰也不許離開洛陽一步。嶽大掌門,我老兒親自給你背行李去。”

  嶽不群忙道:“這個可不敢當。”

  王元霸回頭向身後兩個兒子道:“伯奮、仲強,快向嶽師叔、嶽師母叩頭。”王伯奮、王仲強齊聲答應,屈膝下拜。嶽不群夫婦忙跪下還禮,說道:“咱們平輩相稱,‘師叔’二字,如何克當?就從平之身上算來,咱們也是平輩。”王伯奮、王仲強二人在鄂豫一帶武林中名頭甚響,對嶽不群雖然素來佩服,但向他叩頭終究不願,隻是父命不可違,勉強跪倒,見嶽不群夫婦叩頭還禮,心下甚喜。當下四人交拜了站起。嶽不群看二人時,見兄弟倆都身材甚高,隻王仲強要肥胖得多。兩人太陽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顯然内外功造詣都甚了得。嶽不群向衆弟子道:“大家過來拜見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金刀門武功威震中原,咱們華山派的上代祖師,向來對金刀門便十分推崇。今後大家得王老爺子和二位師叔指點,一定大有進益。”衆弟子齊聲應道:“是!”登時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滿了一地。王元霸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王伯奮、王仲強各還了半禮。林平之站在一旁,将華山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王元霸手面豪闊,早就備下每人一份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由王氏兄弟逐一分派。林平之引見到嶽靈珊時,王元霸笑嘻嘻的向嶽不群道:“嶽老弟,你這位令愛真是一表人才,可對了婆家沒有啊?”嶽不群笑道:“女孩兒年紀還小,再說,咱們學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甚麼女紅烹饪可都不會,又有誰家要她這樣的野丫頭?”

  王元霸笑道:“老弟說得太謙了,将門虎女,尋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過女孩兒家,學些閨門之事也是好的。”說到這裡,聲音放低了,頗為喟然。嶽不群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兒,當即收起了笑容,應道:“是!”王元霸為人爽朗,喪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說道:“令愛這麼才貌雙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來配對兒,可還真不容易。”勞德諾到店房中扶了令狐沖出來。令狐沖腳步踉跄,見了王元霸與王氏兄弟也不叩頭,隻是深深作揖,說道:“弟子令狐沖,拜見王老爺子、兩位師叔。”

  嶽不群皺眉道:“怎麼不磕頭?”王元霸早聽得外孫禀告,知道令狐沖身上有傷,笑道:“令狐賢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禮了。嶽老弟,你華山派内功向稱五嶽劍派中第一,酒量必定驚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說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嶽夫人、王伯奮、王仲強以及華山衆弟子在後相随。一出店門,外邊車輛坐騎早已預備妥當。女眷坐車,男客乘馬,每一匹牲口都是鞍辔鮮明。自林平之去報訊到王元霸客店迎賓,還不到一個時辰,倉促之間,車馬便已齊備,單此一節,便知金刀王家在洛陽的聲勢。

  到得王家,但見房舍高大,朱紅漆的大門,門上兩個大銅環,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壯漢垂手在大門外侍候。一進大門,隻見梁上懸着一塊黑漆大匾,寫着“見義勇為”四個金字,下面落款是河南省的巡撫某人。

  這一晚王元霸大排筵席,宴請嶽不群師徒,不但廣請洛陽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賓客之中還有不少的士紳名流,富商大賈。令狐沖是華山派大弟子,遠來男賓之中,除嶽不群外便以他居長。衆人見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是暗暗納罕。但武林中獨特異行之士甚多,丐幫中的俠士高手便都個個穿得破破爛爛,衆賓客心想此人既是華山派首徒,自非尋常,誰也不敢瞧他不起。令狐沖坐在第二席上,由王伯奮作主人相陪。酒過三巡,王伯奮見他神情冷漠,問他三句,往往隻回答一句,顯是對自己老大瞧不在眼裡,又想起先前在客店之中,這人對自己父子連頭也不曾磕一個,四十兩銀子的見面禮倒是老實不客氣的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氣,當下談到武功上頭,旁敲側擊,提了幾個疑難請教。令狐沖唯唯喏喏,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對王伯奮有何惡感,隻是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雅,豐神如玉。令狐沖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甚麼出息?”他一顆心來來回回,盡是在嶽靈珊身上纏繞,不論王伯奮跟他說甚麼話,自然都是聽而不聞了。王伯奮在中州一帶武林之中,人人對他趨奉唯恐不及,這一晚卻連碰了令狐沖這個年輕人的幾個釘子,依着他平時心性,早就要發作,隻是一來念着死去了的姊姊,二來見父親對華山派甚是尊重,當下強抑怒氣,連連向令狐沖敬酒。令狐沖酒到杯幹,不知不覺已喝了四十來杯。他本來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會醉,但此時内力已失,大大打了個折扣,兼之酒入愁腸,加倍易醉,喝到四十餘杯時已大有醺醺之意。王伯奮心想:“你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師弟,你就該當稱我一聲師叔或是世叔。你一聲不叫,那也罷了,對我竟然不理不睬。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衆人之前大大出個醜。”眼見令狐沖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王伯奮笑道:“令狐老弟華山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武功高,酒量也高。來人哪,換上大碗,給令狐少爺倒酒。”

  王家家人轟聲答應,上來倒酒。令狐沖一生之中,人家給他斟酒,那可從未拒卻過,當下酒到碗幹,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氣湧将上來,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同席的人都道:“令狐少俠醉了。喝杯熱茶醒醒酒。”王伯奮笑道:“人家華山派掌門弟子,哪有這麼容易醉的?令狐老弟,幹了!”又跟他斟滿了一碗酒。

  

  令狐沖道:“哪……哪裡醉了?幹了!”舉起酒碗,骨嘟骨嘟的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間身子一晃,張嘴大嘔,腹中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了一桌。同席之人一齊驚避,王伯奮卻不住冷笑。令狐沖這麼一嘔,大廳上數百對眼光都向他射來。嶽不群夫婦皺起了眉頭,心想:“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盤,在這許多貴賓之前出醜。”

  勞德諾和林平之同時搶過來扶住令狐沖。林平之道:“大師哥,我扶你歇歇去!”令狐沖道:“我……我沒醉,我還要喝酒,拿酒來。”林平之道:“是,是,快拿酒來。”令狐沖醉眼斜睨,道:“你……你……小林子,怎地不去陪小師妹?拉着我幹麼?”勞德諾低聲道:“大師哥,咱們歇歇去,這裡人多,别亂說話!”令狐沖怒道:“我亂說甚麼了?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你找到了甚麼憑據?”勞德諾生怕他醉後更加口不擇言,和林平之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後進廂房中休息。嶽不群聽到他說“師父派你來監視我,你找到了甚麼憑據”這句話,饒是他修養極好,卻也忍不住變色。王元霸笑道:“嶽老弟,後生家酒醉後胡言亂語,理他作甚?來來來,喝酒!”嶽不群強笑道:“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倒教王老爺子見笑了。”筵席散後,嶽不群囑咐勞德諾此後不可跟随令狐沖,隻暗中留神便是。令狐沖這一醉,直到次日午後才醒,當時自己說過些甚麼,卻一句話也不記得了。隻覺頭痛欲裂,見自己獨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潔。他踱出房來,衆師弟一個也不見,一問下人,原來是在後面講武廳上,和金刀門王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藝。令狐沖心道:“我跟他們混在一塊幹甚麼?不如到外面逛逛去。”當即揚長出門。洛陽是曆代皇帝之都,規模宏偉,市肆卻不甚繁華。令狐沖識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見到洛陽城内種種名勝古迹,茫然不明來曆,看得毫無興味。信步走進一條小巷,隻見七八名無賴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賭骰子。他擠身進去,摸出王元霸昨日所給的見面禮封包,取出銀子,便和他們呼幺喝六的賭了起來。到得傍晚,在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歸。一連數日,他便和這群無賴賭錢喝酒,頭幾日手氣不錯,赢了幾兩,第四日上卻一敗塗地,四十幾兩銀子輸得幹幹淨淨。那些無賴便不許他再賭。令狐沖怒火上沖,隻管叫酒喝,喝得幾壺,店小二道:“小夥子,你輸光了錢,這酒帳怎麼還?”令狐沖道:“欠一欠,明日來還。”店小二搖頭道:“小店本小利薄,至親好友,概不賒欠!”令狐沖大怒,喝道:“你欺侮小爺沒錢麼?”店小二笑道:“不管你是小爺、老爺,有錢便賣,無錢不賒。”

  令狐沖回顧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個有錢人模樣,除了腰間一口長劍,更無他物,當即解下劍來,往桌上一抛,說道:“給我去當鋪裡當了。”

  一名無賴還想赢他的錢,忙道:“好!我給你去當。”捧劍而去。店小二便又端了兩壺酒上來。令狐沖喝幹了一壺,那無賴已拿了幾塊碎銀子回來,道:“一共當了三兩四錢銀子。”将銀子和當票都塞給了他。令狐沖一掂銀子,連三兩也不到,當下也不多說,又和衆無賴賭了起來。賭到傍晚,連喝酒帶輸,三兩銀子又是不知去向。令狐沖向身旁一名無賴陳歪嘴道:“借三兩銀子來,赢了加倍還你。”陳歪嘴笑道:“輸了呢?”令狐沖道:“輸了?明天還你。”陳歪嘴道:“諒你這小子家裡也沒銀子,輸了拿甚麼來還?賣老婆麼?賣妹子麼?”令狐沖大怒,反手便是一記耳光,這時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順手便将他身前的幾兩銀子都搶了過來。陳歪嘴叫道:“反了,反了!這小子是強盜。”衆無賴本是一夥,一擁而上,七八個拳頭齊往令狐沖身上招呼。令狐沖手中無劍,又是力氣全失,給幾名無賴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間便給打得鼻青目腫。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乘馬經過身旁,馬上有人喝道:“閃開,閃開!”揮起馬鞭,将衆無賴趕散。令狐沖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一個女子聲音突然叫道:“咦,這不是大師哥麼?”正是嶽靈珊。另一人道:“我瞧瞧去!”卻是林平之。他翻身下馬,扳過令狐沖的身子,驚道:“大師哥,你怎麼啦?”令狐沖搖了搖頭,苦笑道:“喝醉啦!賭輸啦!”林平之忙将他抱起,扶上馬背。除了林平之、嶽靈珊二人外,另有四乘馬,馬上騎的是王伯奮的兩個女兒和王仲強的兩個兒子,是林平之的表兄姊妹。他六人一早便出來在洛陽各處寺觀中遊玩,直到此刻才盡興而歸,哪料到竟在這小巷之中見令狐沖給人打得如此狼狽。那四人都大為訝異:“他華山派位列五嶽劍派,爺爺平日提起,好生贊揚,前數日和他們衆弟子切磋武功,也确是各有不凡功夫。這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怎地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打不過?”眼見他給打得鼻孔流皿,又不是假的,這可真奇了?令狐沖回到王元霸府中,将養了數日,這才漸漸康複。嶽不群夫婦聽說他和無賴賭博,輸了錢打架,甚是氣惱,也不來看他。到第五日上,王仲強的小兒子王家駒興沖沖的走進房來,說道:“令狐大哥,我今日給你出了一口惡氣。那日打你的七個無賴,我都已找了來,狠狠的給抽了一頓鞭子。”令狐沖對這件事其實并不介懷,淡淡的道:“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來是我的不是。”

  王家駒道:“那怎麼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金刀王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陽城中教人打了不找回場子?這口氣倘若不出,人家還能把我金刀王家瞧在眼裡麼?”令狐沖内心深處,對“金刀王家”本就頗有反感,又聽他左一個“金刀王家”,右一個“金刀王家”,倒似“金刀王家”乃是武林權勢熏天的大豪門一般,忍不住脫口而出:“對付幾個流氓混混,原是用得着金刀王家。”他話一出口,已然後悔,正想緻歉,王家駒臉色已沉了下來,道:“令狐兄,你這是甚麼話?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趕散了這七個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還在麼?”令狐沖淡淡一笑,道:“原要多謝兩位的救命之恩。”王家駒聽他語氣,知他說的乃是反話,更加有氣,大聲道:“你是華山派掌門大弟子,連洛陽城中幾個流氓混混也對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豈不是要說你浪得虛名?”令狐沖百無聊賴,甚麼事都不放在心上,說道:“我本就連虛名也沒有,‘浪得虛名’四字,卻也談不上了。”便在這時,房門外有人說道:“兄弟,你跟令狐兄在說甚麼?”門帷一掀,走進一個人來,卻是王仲強的長子王家駿。王家駒氣憤憤的道:“哥哥,我好意替他出氣,将那七個痞子找齊了,每個人都狠狠給抽了一頓鞭子,不料這位令狐大俠卻怪我多事呢。”王家駿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聽得嶽師妹說道,這位令狐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陝西藥王廟前,以一柄長劍,隻一招便刺瞎了一十五位一流高手的雙眼,當真是劍術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這一笑神氣間頗為輕浮,顯然對嶽靈珊之言全然不信。王家駒跟着也哈哈一笑,說道:“想來那一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們洛陽城中的流氓,武藝卻還差了這麼老大一截,哈哈,哈哈!”令狐沖也不動怒,嘻嘻一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輕輕搖晃。王家駿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親之命,前來盤問令狐沖。王伯奮、仲強兄弟本來叫他善言套問,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見令狐沖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裡,漸漸的氣往上沖,說道:“令狐兄,小弟有一事請教。”聲音說得甚響。令狐沖道:“不敢。”王家駿道:“聽平之表弟言道,我姑丈姑母逝世之時,就隻令狐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終。”令狐沖道:“正是。”王家駿道:“我姑丈姑母的遺言,是令狐兄帶給了我平之表弟?”令狐沖道:“不錯。”王家駿道:“那麼我姑丈的《辟邪劍譜》呢?”令狐沖一聽,霍地站起,大聲道:“你說甚麼?”王家駿防他暴起動手,退了一步,道:“我姑丈有一部《辟邪劍譜》,托你交給平之表弟,怎地你至今仍未交出?”令狐沖聽他信口誣蔑,隻氣得全身發抖,顫聲道:“誰……誰說有一部《辟……辟邪劍譜》,托……托……托我交給林師弟?”王家駿笑道:“倘若并無其事,你又何必作賊心虛,說起話來也是膽戰心驚?”令狐沖強抑怒氣,說道:“兩位王兄,令狐沖在府上是客,你說這等話,是令祖、令尊之意,還是兩位自己的意思?”王家駿道:“我不過随口問問,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跟我爺爺、爹爹可全不相幹。不過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威震天下,武林中衆所知聞,林姑丈突然之間逝世,他随身珍藏的《辟邪劍譜》又不知去向,我們既是至親,自不免要查問查問。”令狐沖道:“是小林子叫你問的,是不是?他自己為甚麼不來問我?”王家駒嘿嘿嘿的笑了三聲,說道:“平之表弟是你師弟,他又怎敢開口問你?”令狐沖冷笑道:“既有你洛陽金刀王家撐腰,嘿嘿,你們現下可以一起逼問我啦。那麼去叫林平之來罷。”王家駿道:“閣下是我家客人,‘逼問’二字,那可擔當不起。我兄弟隻是心懷好奇,這麼問上一句,令狐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們也是無法可施。”

  令狐沖點頭道:“我不肯答!你們無法可施,這就請罷!”王氏兄弟面面相觑,沒料到他幹淨爽快,一句話就将門封住了。王家駿咳嗽一聲,另找話頭,說道:“令狐兄,你一劍刺瞎了一十五位高手的雙眼,這手劍招如此神奇,多半是從《辟邪劍譜》中學來的罷!”

  令狐沖大吃一驚,全身出了一陣冷汗,雙手忍不住發顫,登時心下一片雪亮:“師父、師娘和衆師弟、師妹不感激我救了他們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終不明白是甚麼緣故。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他們都認定我吞沒了林震南的《辟邪劍譜》。他們既從來沒見過獨孤九劍,我又不肯洩露風太師叔傳劍的秘密,眼見我在思過崖上住了數月,突然之間,劍術大進,連劍宗封不平那樣的高手都敵我不過,若不是從《辟邪劍譜》中學到了奇妙高招,這劍法又從何處學來?風太師叔傳劍之事太過突兀,無人能料想得到,而林震南夫婦逝世之時又隻我一人在側,人人自然都會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辟邪劍譜》,必定是落入了我的手中。旁人這般猜想,并不希奇。但師父師母撫養我長大,師妹和我情若兄妹,我令狐沖是何等樣人,居然也信我不過?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臉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憤慨不平之意。王家駒甚為得意,微笑道:“我這句話猜對了,是不是?那《辟邪劍譜》呢?我們也不想瞧你的,隻是物歸原主,你将劍譜還了給林家表弟,也就是啦。”令狐沖搖頭道:“我從來沒見過甚麼《辟邪劍譜》。林總镖頭夫婦曾先後為青城派和塞北明駝木高峰所擒,他身上倘若有甚麼劍譜,旁人早已搜了出來。”王家駿道:“照啊,那《辟邪劍譜》何等寶貴,我姑丈姑母怎會随身攜帶?自然是藏在一個萬分隐秘的所在。他們臨死之時,這才請你轉告平之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王家駒道:“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來,就此吞沒!”令狐沖越聽越怒,本來不願多辯,但此事關連太過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說道:“林總镖頭要是真有這麼一部神妙劍譜,他自己該當無敵于世了,怎麼連幾個青城派的弟子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王家駒道:“這個……這個……”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王家駿卻能言善辯,說道:“天下之事,無獨有偶。令狐兄學會了辟邪劍法,劍術通神,可是連幾個流氓地痞也敵不過,竟然為他們所擒,那是甚麼緣故?哈哈,這叫做真人不露相。可惜哪,令狐兄,你做得未免也太過份了些,堂堂華山派掌門大弟子,給洛陽城幾個流氓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番做作,任誰也難以相信。既是絕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詐。令狐兄,我勸你還是認了罷!”

  按着令狐沖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譏,隻是此事太也湊巧,自己身處嫌疑之地,甚麼“金刀王家”,甚麼王氏兄弟,他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卻不能讓師父、師娘、師妹三人對自己起了疑忌之心,當即莊容說道:“令狐沖生平從未見過甚麼《辟邪劍譜》。福州林總镖頭的遺言,我也已一字不漏的傳給了林師弟知曉。令狐沖若有欺騙隐瞞之事,罪該萬死,不容于天地之間。”說着叉手而立,神色凜然。

  王家駿微笑道:“這等關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發了一個誓,便能混蒙了過去,令狐兄未免把天下人都當作傻子啦。”令狐沖強忍怒氣,道:“依你說該當如何?”王家駒道:“我兄弟鬥膽,要在令狐兄身邊搜上一搜。”他頓了一頓,笑嘻嘻的道:“就算那日令狐兄給那七個流氓擒住了,動彈不得,他們也會在你身上裡裡外外的大搜一陣。”令狐沖冷笑道:“你們要在我身上搜檢,哼,當我令狐沖是個賊麼?”王家駿道:“不敢!令狐兄既說未取《辟邪劍譜》,又何必怕人搜檢?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無劍譜,從此洗脫了嫌疑,豈不是好?”令狐沖點頭道:“好!你去叫林師弟和嶽師妹來,好讓他二人作個證人。”王家駿生怕自己一走開,兄弟落了單,立刻便被令狐沖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會将《辟邪劍譜》收了起來,再也搜檢不到,說道:“要搜便搜,令狐兄若不是心虛,又何必這般諸多推搪?”令狐沖心想:“我容你們搜查身子,隻不過要在師父、師娘、師妹三人面前證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過我也好,信不過也好,令狐沖理會作甚?小師妹若不在場,豈容你二人的獸爪子碰一碰我身子?”當下緩緩搖頭,說道:“憑你二位,隻怕還不配搜我!”王氏兄弟越是見他不讓搜檢,越認定他身上藏了《辟邪劍譜》,一來要在伯父與父親面前領功,二來素聞辟邪劍法好生厲害,這劍譜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來,林表弟不能不借給自己兄弟閱看。王家駿日前眼見他給幾個無賴按在地下毆打,無力抗拒,料想他隻不過劍法了得,拳腳功夫卻甚平常,此刻他手中無劍,正好乘機動手,當下向兄弟使個眼色,說道:“令狐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大家破了臉,卻沒甚麼好看。”兩兄弟說着便逼将過來。

  王家駒挺起兇膛,直撞過去。令狐沖伸手一擋。王家駒大聲道:“啊喲,你打人麼?”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壓。他想令狐沖是華山派首徒,終究不可小觑了,這一刁一壓,使上了家傳的擒拿手法,更運上了十成力道。

  令狐沖臨敵應變經驗極是豐富,眼見他挺兇上前,便知他不懷好意,右手這一擋,原是藏了不少後着,給對方刁住了手腕,本當轉臂斜切,轉守為攻,豈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後,雖然照式轉臂,卻發不出半點力通,隻聽得喀喇一聲響,右臂關節一麻,手肘已然被他壓斷,這才覺得徹骨之痛。王家駒下手極是狠辣,一壓斷令狐沖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齊肩的關節扭脫了臼,說道:“哥哥,快搜!”王家駿伸出左腿,攔在令狐沖雙腿之前,防他飛腿傷人,伸手到他懷中,将各種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來,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書冊,當即取出。二人同聲歡叫:“在這裡啦,在這裡啦,搜到了林姑丈的《辟邪劍譜》!”

  王氏兄弟忙不疊的揭開那本冊子,隻見第一頁上寫着“笑傲江湖之曲”六個篆字。王氏兄弟隻粗通文墨,這六個字如是楷書,倒也認得,既作篆體,那便一個也不識得了。再翻過一頁,但見一個個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這是琴箫曲譜,心中既已認定是《辟邪劍譜》,自是更無懷疑,齊聲大叫:“《辟邪劍譜》,《辟邪劍譜》!”

  王家駿道:“給爹爹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譜,急奔出房。王家駒在令狐沖腰裡重重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的小賊!”又在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

  令狐沖初時氣得幾乎兇膛也要炸了,但轉念一想:“這兩個小子無知無識,他祖父和父親卻不緻如此粗鄙,待會得知這是琴譜箫譜,非來向我陪罪不可。”隻是雙臂脫臼,一陣陣疼痛難當,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無賴也毫無抵抗之力,已成廢人一個,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額頭不住冒汗,傷心之際,忍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但想王氏兄弟定然轉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當即拭幹了眼淚。過了好一會,隻聽得腳步聲響,王氏兄弟快步回來。王家駿冷笑道:“去見我爺爺。”

  令狐沖怒道:“不去!你爺爺不來向我賠罪,我去見他幹麼?”王氏兄弟哈哈大笑。王家駒道:“我爺爺向你這小賊賠罪?發你的春秋大夢了!去,去!”兩人抓住令狐沖腰間衣服,将他從床上提了起來,走出房外。令狐沖罵道:“金刀王家還自誇俠義道呢,卻如此狂妄欺人,當真卑鄙之極。”王家駿反手一掌,打得他滿口是皿。

  令狐沖仍是罵聲不絕,給王氏兄弟提到後面花廳之中。隻見嶽不群夫婦和王元霸分賓主而坐,王伯奮、仲強二人坐在王元霸下首。令狐沖兀自大罵:“金刀王家,卑鄙無恥,武林中從未見過這等污穢肮髒的人家!”

  嶽不群臉一沉喝道:“沖兒,住口!”

  令狐沖聽到師父喝斥,這才止聲不罵,向着王元霸怒目而視。

  王元霸手中拿着那部琴箫曲譜,淡淡的道:“令狐賢侄,這部《辟邪劍譜》,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令狐沖仰天大笑,笑聲半晌不止。嶽不群斥道:“沖兒,尊長問你,便當據實禀告,何以膽敢如此無禮?甚麼規矩?”令狐沖道:“師父,弟子重傷之後,全身無力,你瞧這兩個小子怎生對付我,嘿嘿,這是江湖上待客的規矩嗎?”王仲強道:“倘若是朋友佳客,我們王家說甚麼也不敢得罪。但你負人所托,将這部《辟邪劍譜》據為己有,這是盜賊之行,我洛陽金刀王家是清白人家,豈能再當他是朋友?”令狐沖道:“你祖孫三代,口口聲聲的說這是《辟邪劍譜》。你們見過《辟邪劍譜》沒有?怎知這便是《辟邪劍譜》?”王仲強一怔,道:“這部冊子從你身上搜了出來,嶽師兄又說這不是華山派的武功書譜,卻不是《辟邪劍譜》是甚麼?”令狐沖氣極反笑,說道:“你既說是《辟邪劍譜》,便算是《辟邪劍譜》好了。但願你金刀王家依樣照式,練成天下無敵的劍法,從此洛陽王家在武林中号稱刀劍雙絕,哈哈,哈哈!”王元霸道:“令狐賢侄,小孫一時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劍譜交了出來,沖着你師父的面子,咱們還能追究麼?這件事,大家此後誰也别提。我先給你接上了手膀再說。”說着下座走向令狐沖,伸手去抓他左掌。令狐沖退後兩步,厲聲道:“且慢!令狐沖可不受你買好。”王元霸愕然道:“我向你買甚麼好?”

  令狐沖怒道:“我令狐沖又不是木頭人,我的手臂你們愛折便折,愛接便接!”向左兩步,走到嶽夫人面前,叫道:“師娘!”嶽夫人歎了口氣,将他雙臂被扭脫的關節都給接上了。令狐沖道:“師娘,這明明是一本七弦琴的琴譜,洞箫的箫譜,他王家目不識丁,硬說是《辟邪劍譜》,天下居然有這等大笑話。”嶽夫人道:“王老爺子,這本譜兒,給我瞧瞧成不成?”王元霸道:“嶽夫人請看。”将曲譜遞了過去。嶽夫人翻了幾頁,也是不明所以,說道:“琴譜箫譜我是不懂,劍譜卻曾見過一些,這部冊子卻不像是劍譜。王老爺子,府上可有甚麼人會奏琴吹箫?不妨請他來看看,便知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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