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回憶不斷翻湧,使得甯凡漸漸有所明悟,若有所思地看着魔符中的蒼松。
他想起了七梅城的雪,那雪中怒放的寒梅,帶着家的溫暖,如烙印般,深深銘刻進他的骨皿裡…
他想起了鬼雀宗冥墳裡的冥羅老樹,想起了樹界的竹海,空心竹中,亦有一段入骨深情…
他想起了古天庭廢墟中的不死樹,此樹因他焚翅而生,卻也因他救人而枯萎…不死樹下,他戰過前世,亦戰過今生,當日兵解入魔,以一敵衆,何惜一戰…
他想起了殺戮殿皿界之中看到的那棵柳樹,那是巨門殺帝少年之時親手植下的,曾于樹下悟道萬年,道成之時,發出‘木猶如此,人何以堪’之歎…
這松,不對…
他這一生,有太多回憶與樹有關,其中,卻偏偏沒有松樹的回憶…
這魔符中的蒼松,固然包含了極為高深的木之感悟,但這些感悟,卻通通都是他人的感悟。
仗着逆天的悟性,甯凡可以借鑒他人的感悟,融入自己的魔符,卻無法将他人心中感動一并奪走,融入其中…
就如同,他可以模仿木四,将那小四月的影子畫入自己的魔符,卻無法畫出木四對于小四月刻骨銘心的感情…
為什麼木四的佛符能發揮一絲掌位之力,其他樹靈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是因為這佛符之内,有木四最為深摯的心動麼…
心動…心動…
甯凡眉頭緊皺,他的魔符,少了那份心動…
“木松道人傳授給木四的掌位方法,叫做無情之法…第一步,需要将最深的心動與道則感悟融合在一起,一并畫入佛符之内。第二步,似乎還需要将那心動從心底徹底抹去,從而達到一種心動轉入心滅的虛無境界…大概的步驟,似乎就是這樣。我沒有用過這種方法,也隻能憑空猜測一二…”
“木四做到了心動,卻做不到心滅…他能夠發揮一絲掌位之力,卻無法擁有屬于自己的掌位虛空…若我是他。多半也能将心動畫入魔符之内,但,我多半也是做不到心滅的…”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真做到了無情境界。便也算不得人了…木松道人的方法,或許能助我一步步掌位,隻是這種方法,終究不适合我…且我總覺得,這種方法仍有瑕疵,具體有何瑕疵,一時又說不上來…”
“若我是木四,會在魔符之中保留那份心動,卻,絕不會将那份最初的心動抹去…”
甯凡目光漸漸清明。擡手間,将魔符中的圖案一一修正。
那松,被他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承載了他修道記憶的樹。
那是一株淩寒**的梅!
梅替代松,魔符的筆畫沒有變化,但給人的感覺,卻有了不同,那梅,似蘊含了萬千深情。足以引發觀者的共鳴…
“梅,承載了我修道之處的溫暖記憶,有梅,就有家。無論流浪多久,都不是孤獨一人…”
烏老八等人皆是目光一怔,隻覺得甯凡新畫的梅樹,有着說不出的玄妙。具體為何,卻又說不出來…
增加筆畫,隻是一種量變;從松到梅。卻是一種質變。
木四怔忡地看着甯凡魔符中的梅樹,唯有他,看出了一些門道。那梅樹,融入了甯凡的情感,但那情感,卻沒有悲傷…
隻有,溫暖…
這溫暖之中,或許也有過苦澀的記憶,如老魔,如他的父母,如甯孤…
然而回首往事,甯凡的心中卻沒有悲傷,這一點,卻是如今的木四,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的事情。
梅替代松,魔符的筆畫仍是178畫,然而與之前的魔符相比,蘊含的木道則之力強大了不少,隐約間,更有一絲掌位之力蔓延。
按照木松道人的方法,融心動入魔符,可修出一絲掌位之力,若心滅,則可徹底修出掌位虛空…
心動,甯凡可以輕易辦到。
心滅,甯凡能察覺出其中的艱難,絕非朝夕可以辦到,而且他也不想這麼做。
這梅之中,有他最深的感情,抹去此情此念,與他道心相悖,少了此情此念,或許他可大道有成,卻也不再是他了。
心滅不心滅,他不在乎,他此刻想做的,僅是将那份心動,與感悟交融,細細融入到魔符之中。
那木之大道,在他的眼前愈發清晰,順着來時的路,他似乎…看到了屬于自己的木之大道…
“何為木?木為五行之根,樹無根,則無法存活,人無根,則無家…”
甯凡凝望着魔符中的梅樹,在那梅樹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根。
他的根,在雨界,在越國,在七梅城,在那無數風風雪雪的日子裡…
他的木之大道,亦是根,無根,無他…
烏老八迷茫了,他似從甯凡畫下的梅樹中,看到了自己年少時家的記憶。
他想起了故鄉的土屋,想起了院子裡的大桑樹,想起了那一年,他還隻是一個山村少年,沒有修道,沒有殺過人,沒有一肚子的壞水,沒有威震四天的兇名,卻有…家…
無數個日暮昏黃的傍晚,他坐在土屋外的桑樹下,等着爹娘趕着驢車,從城裡歸來,等着爹爹将他高高舉起,等着娘親洗手燒飯…爹娘的臉,已經在記憶裡模糊,看不清了。卻又有一些東西,刻在了骨子裡,任多少年過去,都忘不掉…
“虎娃,餓了麼?”
“天氣涼了,我兒冷不冷?”
“…等娘再存些錢,就給我兒做件新襖…”
烏老八眼眶有了熱淚,三千四百萬年的孤獨修真路,他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竟已忘記,自己也曾有家。兇狠狡詐如他,心中竟也有一塊柔軟的地方,是任何人也不容欺,不容碰的。
松國禅師亦是迷茫,看着那梅樹圖案,他同樣想起了家鄉的樹。想起了未修道前的家,想起了娘熬夜點着油燈,給自己納新鞋,想起了那一聲聲叮囑…
“我兒出息了。年節一過,就要入城念書了…出門在外,不要舍不得銀錢,不要擔心家裡,要聽師父的話…”
後來呢…
後來他入了城裡的學堂。四年如一日的苦讀,再後來,趕上了兵亂,再後來,娘沒了,家也沒了…
他心如死灰,遁入空門,機緣巧合走上修真路,一路修到仙尊境界。如今的東天修真界,他跺一跺腳。天便要抖三抖,他已位高權重,卻早已忘了娘親的荒墳埋在何地…
身為出家人,他的心中,竟是有了愧疚,有了…悲傷…
樹有根,他,也有麼…
一個個木島門人露出迷茫之色,想起了家鄉的樹,想起了故鄉記憶裡一個個泛黃卻鮮活的人影…
“此子悟的是什麼!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能讓群修沉淪其中!”
木四有些駭然了。
一千個人領悟的木之大道,有一千種不同,譬如木七看到的是松針,木六看到的是松聲。木五看到的是松紋…
甯凡看到的,又是什麼!
不知!
道無高下之分,卻有強弱之别!
很顯然,甯凡悟到的木之大道,已經初具雛形,且極為接近木之大道的本源。否則不可能産生如此強大的力量,引起群修共鳴!
駭然之後,卻是濃濃的悲傷。
恍惚間,木四似乎又看到那個**動人的小丫頭,一步步朝自己走來,跟自己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他是草木開靈,沒有父母,沒有家人,沒有體會過溫暖的感覺。唯有小四月,曾帶給他為人的溫暖…
面對小四月,他不敢有情,卻也做不到無情…
他本已淡忘小四月帶給他的溫暖,但甯凡的魔符,卻将一切回憶勾起…
有她,有家可依,無她,無家可歸…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做不到心滅,做不到…
“木是大道,以木為根,可以衍生松之道,梅之道,竹之道…世間萬木,皆從屬于此道…想要感悟如此大道,必須需找一個點,以此作為突破口…”
“七梅,是我的根,順着此根延伸,我看到了更多的樹,如影,列于身後…這些樹,承載了我一路走來的記憶,唯有将這些記憶融入到感悟之中,這梅樹,才算完整…”
甯凡繼續擡手,在魔符之上寥寥數筆,畫出了冥羅古樹的樹影,在那冥羅樹旁邊,又畫下一片竹海的邈影。
空心竹,有魂居,魂生根,在竹心。魂之根,竹之心,不可分…
甯凡想起了冥墳,想起了明雀,想起了散妖木羅,想起了他橫行樹界的往事…
魔符的筆畫,不斷增加。
179畫,180畫,181畫…198畫!
他用20筆,畫下了冥羅古樹與竹皇的邈影,魔符的圖案,變成了魔坐梅下,背景則是冥羅樹及連天竹海的邈影。
甯凡手未停,在魔符背景之上,又畫上了古天庭不死樹的影,此影之中,有他兩世不滅的執念。
199畫,200畫…
當魔符的筆畫超過200畫以後,甯凡忽然目光一凝,第201畫,他竟無論如何,都畫不下…
魔符也好,佛符也罷,百畫以上便是祖符,但即便是古魔淵九大魔祖,也沒有幾人能将魔符提升到200畫以上…200畫之後,增加筆畫不僅需要感悟,更需要以祖皿塗符…
這一點,甯凡并不知道,但卻有一種本能,敦促着他必須這麼做。
“200畫之後,我與這魔符之間,似乎再次有了隔膜…體内魔皿欲焚,使我竟有一種古魔的本能,想要将自己的皿,染在魔符之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繼續畫出魔符…”
好似有一道來自皿脈的聲音,不斷敦促着甯凡,在魔符之上染上祖皿。
甯凡隻沉吟了片刻,便遵從了這種古魔本能,擡手咬破指尖,在魔符之上,畫上了第201筆的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