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便能看出朝廷中人此時面對李玄都的矛盾心态。
既覺得他“放肆”,乃至于大逆不道,又畏懼他,此時還不太敢直呼其名,用了敬稱“清平先生”。
用敬稱說别人放肆,就好似是已經造反還要恪守君臣之禮,是何等扭曲。
李玄都平靜道:“好一個放肆,我的确是放肆了,也是無禮了,不知太後娘娘、楊公公、柳公公,你們打算怎麼處置我?是摔杯為号,把刀斧手請進來,還是酒中下毒,當場賜死?”
一席話使得在場之人均是色變,氣氛愈發凝重。
最後還是谷玉笙主動打破這份凝重,圓場道:“紫府言重了,哪有什麼刀斧手,又何至于什麼酒裡下毒,不至于如此,不至于如此。”
李玄都無動于衷,隻是望着謝雉。
謝雉放下手中酒杯,緩緩說道:“楊公公,給清平先生賠罪。”
論身份,楊呂乃是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名為奴仆,号稱内相,與外廷的内閣首輔平起平坐,類似于世家大族中的大管家身份,位卑而權重,便是天寶帝和太後謝雉,平日裡也不會将其視作奴仆之流。
此時謝雉讓楊呂給李玄都賠罪,已經是極大的讓步。
楊呂低垂了眉眼,不愧是從内書堂一步一步爬到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這個位置的人,雖然身體殘缺,但也算得上人傑,能屈能伸,此時毫不猶豫地舉起手賞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必了!”李玄都喝住了他,“楊公公說的沒錯,我的确是放肆了。”
謝雉輕聲道:“清平先生何必如此大的火氣?我這次請清平先生過來,的确是真心誠意……”
“那就翻案,給我看一看誠意。”李玄都不再聽她說下去,直接打斷道。
謝雉被李玄都一堵,萬般說辭卡在喉嚨裡,仁她巧舌如簧,遇到李玄都這種不講道理的做派,那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每每開口,李玄都必定打斷,一時間謝雉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過了好一會兒,謝雉方才說道:“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說了,柳公公。”
“在。”柳逸嗓音陰柔地應道。
謝雉問道:“你是司禮監首席秉筆,管着青鸾衛都督府,若要翻案,應當如何?”
柳逸沉吟道:“要彙同三法司重新調閱案卷,問訊證人,重新審定,若果真有冤案,則應翻案。”
謝雉道:“你立刻通知三法司,調閱當年案卷。”
柳逸躬身道:“是。”然後徐徐退出門外。
謝雉望向李玄都,問道:“現在,清平先生滿意了嗎?”
李玄都忽然笑了:“我這次入京,雖然沒有一官半職在身,隻是一介布衣,但無論是皇帝陛下,還是太後娘娘,都處處容讓,按照道理來說,我似乎不應得寸進尺。”
謝雉、谷玉笙、樓心卿都沒有半點喜色,神情變得愈發凝重,她們心知肚明,肯定還有一個“但是”。
果不其然,李玄都接着說道:“但是,我每每想到那些死去的故人,又心中難安,不容我向後退卻。想必太後娘娘知道我的過往經曆,天寶二年之後,我返回了清微宗,幾乎是失去了所有。張白月死了,‘人間世’斷了,境界修為丢了,就連四先生這個身份,也變得尴尬起來,沒有人再把我放在眼裡,誰都想踩上一腳,痛打落水狗。幸而有二師兄的庇護,我才能躲起來,好好反思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李玄都停頓了一下:“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六年,我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過去的我,隻能看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所以我連這一畝三分地都守不住。因為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我若心心念念隻是想着報仇,那我多半報不了仇,除非我能修煉成二劫地仙,舉世無敵,然後一人殺入帝京皇宮。且不說我有沒有那個造化,就算我能成就二劫地仙,當年的仇人還有幾人在世?那可真就是拔劍四顧心茫然了。”
李玄都伸手按在桌面上:“我有三個老師:一個好的,一個壞的,一個不能用好壞來形容而相對中庸的父親,好的老師是張相,壞的老師是地師,父親則是大劍仙。他們三人讓我重新認識了這個世道,到底是什麼樣子,應該是什麼樣子。與之相對應,老爺子教了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張相教了我該往哪裡走,地師讓我知道該怎麼走。正因如此,我好像突然開竅一般,對一切都了然了,再少有能夠阻擋我腳步的障礙,于是我走得越來越快,天寶六年、天寶七年、天寶八載,不太到三年的時間,我走到了這裡,坐在太後娘娘的對面,讓太後娘娘聽聽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