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無月登上了秦素的座船,甯憶就跟在她的身後。白繡裳已經先一步上來,此時正與李玄都、秦素在艙内說話。
座船緩緩起航,石無月面上無悲無喜,過去她瘋瘋癫癫的時候,腦子裡總是萦繞着各種各樣的想法,笑的時候居多,哭的時候也不少,喜怒不定,隻在一瞬之間。可在石無月的瘋病漸漸好轉之後,那段因為瘋癫而變得支離破碎的記憶倒像是一場荒誕的夢,不長,從天寶七年逃出玉牢開始算起,到天寶八載結束,滿打滿算也就一年不到的光景,前面那些玉牢生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已經徹底模糊記不清了。
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中,石無月遇到了很多人,年輕時的好朋友李非煙,面冷心熱,嘴上不饒人,手上也不饒人,可心底裡還是念着當年那點情分,若不是李非煙打入她體内的“三分絕劍”,李玄都不會相信她。如果李玄都不會相信她,那麼就有兩種結果。要麼把她殺了一了百了,要麼讓她自生自滅,如此又産生兩種後果,要麼落在玄女宗蕭師姐的手裡,重新關押在玉牢中,要麼落在牝女宗石師姐的手中,把一身所學全都交出來,然後是死是活還得看别人的臉色。就算是死,也是死得糊裡糊塗。
當然,對于那時候的石無月來說,死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她找不出自己在這個世上留戀的理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有李非煙的幫助,李玄都留下了她,并且讓她加入了太平客棧。最開始的時候,石無月并不信任李玄都,認為李玄都也要像冷夫人那樣利用她,再加上她瘋病發作,于是陽奉陰違,偶爾清醒的時候,也是在暗中打自己的小算盤。後來接觸得多了,她發現在這個小小的太平客棧中,沒什麼惡人,而且除了秦素之外,其餘五人在當時都屬于落魄之人,算是同病相憐,李玄都雖然有些心機,但也有底限,于是她的态度也慢慢轉化,開始漸漸融入到客棧之中,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情,雖然嘴上還是推三阻四,但還是做了,甚至是遠赴金帳草原。
在這個過程中,她認識了甯憶。若論歲數,自然是她大一些,可兩人的經曆卻是極為相似,同樣是早年的為情所傷,同樣是瘋瘋癫癫,同病相憐的意味就更重一些。
兩人的第一次深入接觸是喝酒,最初的時候還是鬥酒,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走了之後,就是單純的喝酒了,喝了整整一夜,自然不是隻喝酒,兩人也借着喝酒說了許多,平日裡沉默寡言的甯憶說了自己的過去,少時的刻苦讀書,青年時一見鐘情,後來的大開殺戒。石無月也說了自己的過去,如何遇到宋政,如何與師姐反目,又如何淪為階下囚,前前後後都說了一遍,說到傷心動情處,時哭時笑,甯憶就是靜靜聽着,既沒有不耐煩,也不曾開口嘲諷,隻是聽着,偶爾遞上一壇酒算是安慰。
石無月在一個陌生人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過去,那些并不是謊言,訴說那段過去并不是什麼難事,她認為自己已經看開了,但真正訴說的時候,那些事,以及當時她所感受的疼痛,卻又是如此真實。石無月沒有意料到,講述那段往事,竟會對自己産生這樣的影響,她從未主動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過往,所以當她在醉酒後向甯憶敞開心扉的時候,她并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心潮澎湃。
最開始的時候,石無月隻是以一種十分微妙的心态在訴說自己的事情,她在等待甯憶的不屑和羞辱,或是其他的什麼傷害,不必用言語說出來,一個眼神就足夠了。她将這種傷害視為背叛,和宋政一樣的背叛。那她就有了理由去繼續憎恨,這會讓她在瘋狂之中産生一種扭曲的愉悅。可甯憶沒有,是發自真心的沒有。沒有人會在一個瘋子面前刻意掩飾自己,石無月就不止一次從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到了無奈、惱怒甚至是厭惡,這往往是因為石無月頂撞、忤逆了李玄都,那時候的石無月就像一個以搗亂叛逆為樂的熊孩子,非但不怕,還隐隐盼望着李玄都會對她出手,那她就可以擺脫這種無邊無際的“噩夢”,真正地長眠。
甯憶的真誠,讓石無月發現自己竟是可以如此安然地信任一個人,她因此而感受到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愉悅,同時也讓石無月破天荒地對一個人産生了極大的好感,隻是她将這份好感壓在了心底,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同時她開始思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這或許是她在被關入玉牢後的第一次。偶爾她也開始思考,甯憶想要的是什麼,這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再後來,兩人的接觸越來越多,直到李玄都讓兩人一起前往金帳。這一路上變成了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獨處,甚至到了金帳王庭之後,為了掩飾身份,兩人還扮作一對夫妻,在這段說長不長的時間裡,石無月感覺自己從一個瘋子變回了一個正常女人,而那時候的石無月已經修煉了李玄都送給她的功法,理智占據上風,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也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可她不知道甯憶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