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望着車廂頂,腦海中漸漸浮現處數年之前的舊事。
那是在張肅卿的書房中,共有六人,除了李玄都和張白圭站着,還有四位老人坐着。
四位老人年紀各異,最大的已是古稀之齡,最年輕的也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常言道,人生不滿百,在常人看來,這四位老人已經是行将朽木之年,可在當時,正是這四位老人把持了整個帝國的命脈,廟堂之上一切政令皆是出自四人之手,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内閣票拟”,經過司禮監批紅之後,成為诏命,便可下達到天下十九州。
此時書房中的氣氛有些微妙,地位最高的張肅卿坐在書案之後,眉頭微皺,說話不多。僅次于張肅卿的徐存齋臉色凝重,語速極慢。另外兩位閣老,沈松言辭激烈,慷慨激昂,陸維嗓音低沉,暗藏悲涼之意。
四人的話語混雜在一起,讓李玄都難以分辨。
“事到如今,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還要不要了!大魏朝的天下蒼生還管不管了!張相,還有徐閣老,你們總得給我們說句話。”
“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當然要守,大魏的天下蒼生當然也要管,隻是怎麼守?怎麼管?還需從長計議。”
“我大魏到當今陛下已曆十三帝,從未有過太後垂簾的先例,若是此例一開,接下來便是女帝弄權舊事,徐閣老,晚生說句不該說的話,那女子敢在朝堂上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我們就不聞不問嗎?”
“我們當然不能不聞不問。”
“十歲孩童,乳臭未幹,又長于深宮婦人之手,如何治天下?當下關鍵不在于那對母子,而在于新政。”
“萬世之功,一步之遙。”
“一步踏空,便是萬劫不複。”
“宗室揮霍無度,官場貪墨橫行,大魏朝再不整治,亡國有日。”
“事可從輕,又可從權。”
“吏治要革新,宗室要安撫,還要填補國庫虧空。何事從輕?又何事從權?就拿今年來說,正月,金帳騎軍犯遼東。二月,秦州百萬軍民缺糧。三月,涼州饑荒。四月,燕州又饑荒。五月,蜀州又饑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亂。七月,秦州流民叛亂攻蜀州,南疆蠻族叛亂犯渝州邊界。閏七月,齊州境内長河決堤,死傷無算,流民遍地。”
“國事艱難蜩螗至此,倘若朝堂中樞再出變故,牽涉到内閣六部九司和大都督府,那麼立時就會天下大亂。”
“國事不堪問了。西北平亂,遼東禦金帳,南疆禦土蠻,還有數州之地的災荒,打仗要錢,赈災也要錢,都指望着國庫,可國庫虧空,哪還有錢?要麼我們推行新政,要麼就坐以待斃。”
“新政是國策,不管死多少人,都要推行下去。死一個人是個死,死一百個人也是個死,死百人是個數字,死千人也是個數字,現在死千百人,總好過以後死千萬人。”
“若是貿然推行新政,牽扯太廣,除了宗室,還有百官,還有各地的封疆大吏,甚至是領兵将領。放眼滿朝文武,文官袍服上繡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繡的是獸,穿上了這身官服,哪個不是衣冠禽獸?涉及到他們,一個不慎,立遭反噬,慎之。”
“聖人曰成仁,亞聖曰取義,何懼一死?人固有一死,若能為國捐軀,我沈某坦然受之!”
“你我身死事小,可你我死後,人亡政息,蒼生奈何?”
“先發制人,後發制于人,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何不主動出擊!”
“蒼岩,慎言!”
李玄都回過神來,臉色越發晦暗不明。
馬車一路悠悠向南,順着驿路不斷前行,漸漸沒了起伏的丘陵蹤影,一眼望去,盡是坦途平原,正值秋收時節,路旁田地中的稻谷金黃一片,看來今年的收成還算不錯,畢竟荊州素有“天下糧倉”之稱,正所謂“荊潇熟,天下足”,天下間幾乎有半數糧食出自荊州、潇州,若是此二州也鬧起糧荒,那麼立時便會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