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身為金剛宗高人,對于李玄都的謝與不謝,并不太在意,方才他說的這些話語,固然是出自好意,但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說的,就如一桌筵席,主菜還未上桌。
老僧輕聲道:“貧僧這趟北行,本意并非是那即将出世的太陰屍,隻是中途收到了蘇雲媗的飛劍傳書,這才趕來此地,卻是沒想到能在此地見到李公子,既是巧合,也是緣分,于是便有幾句話語想對李公子說起,還望李公子不要嫌棄貧僧聒噪。”
李玄都微笑道:“大師請講。”
老僧稍稍沉吟斟酌,緩緩說道:“令師的才學之高,放眼整個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師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無人不敬,但令師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
不等悟真把話說完,李玄都已經是正色道:“家師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應也不敢聞師之過。”
悟真似是早已料到李玄都會有如此一說,道:“貧僧雖是佛家弟子,但也通曉儒家聖人的微言大義,儒家聖人講:天、地、君、親、師,其中有言:‘父有争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當不義則争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李公子曾與儒家張肅卿相交甚密,想來也是知道聖人道理,敢問李公子,此言何解?”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道:“儒家聖人的意思是說,父親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兒子,就不會做出不仁義的事情。所以當父親做出不義的事情,做兒子的不應一味順從父親,而是應該向父親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義之舉時,做臣子也不應當順從君王,同樣要直言抗争。聖人講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順。該順則順,不該順時就要孝而不順。若是不顧實際而一味盲從,陷父母于不義,是為不孝。”
說完這段話,李玄都已經知道接下來悟真的話,他是不得不聽了。
果不其然,悟真聞言後微微一笑:“師父師父,為師為父,一宗之内,師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時候最親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師徒。兒子将父母之恩視為理所當然,弟子将師父之恩視為報答。可報答師恩,就萬不可置師父于不義境地,這也就是李公子方才所說的孝而不順。既然孝而不順,又何來‘不敢聞師之過’一說?不聞師父之過,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豈不是要将師父置于不義境地之中?”
李玄都輕歎了一聲:“久聞佛門中人辯才無雙,今日得見,的确是領教了。就請大師繼續講下去吧。”
悟真道:“若是貧僧沒有記錯的話,李公子在令師的一衆弟子中排名第四,不知李公子是否知道,你的師妹,在少玄榜上有名的陸雁冰,已經在青鸾衛中任職?”
李玄都聞言不由苦笑道:“不瞞大師,在下不僅知道此事,而且還與我那師妹較量了一場。”
悟真輕歎一聲道:“既然李公子已經知道了此事,那麼以李公子之見,這僅僅是令妹的一人之舉動,還是貴宗的一宗之舉動?”
李玄都默然無言。
以他對陸雁冰的了解,她雖然有些野心,但萬萬不敢忤逆師父,那麼她搖身一變成為青鸾衛的三大右都督之一,此事就頗為玩味了。
有些事情,是李玄都不願深思,而不是他猜不出來。
之所以如此,其實也不是什麼難題。
勝負從不在表面,有些人赢了面子輸了裡子,就隻能封山,有些人輸了面子又輸了裡子,就隻能閉寺,而有些人輸了面子卻赢了裡子,那麼便是不勝而勝。
這一點,早在顔飛卿與李玄都深談的時候,就已經說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