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早是屬君王,不被人僝僽。”————————【燭影搖紅】
甘陵國的王宮由于皇帝的長期駐跸被整理打掃的煥然一新,雖然沒有添置、新建什麼東西,但居處至少要比營帳裡寬敞、舒适許多。皇帝正帶着諸葛亮、士孫萌等一批秘書郎在某一處殿内翻閱着甘陵王室的藏書,對其中一些沒見過的孤本、珍本,皇帝都會讓人做好标記,準備帶回長安。搜集天下藏書是皇帝親政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不單是交代給了侍中崔烈編撰成集,更是身體力行,每至一處都會親自搜索,哪怕有些書皇帝不喜歡看,他也會将其留着。
由于皇帝對藏書這種事有着近乎于興趣一般的癡迷,所以當他在帶着秘書郎們暢遊書海的時候,是極為認真、且無暇關注外界的。
穆順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看着皇帝撿起一本書直起身子時,主動将泡好的茶給皇帝遞了過去。
皇帝一手接過,另一隻手的手腕一抖,将枯黃色的竹簡翻了半面,長長的竹簡攤在手臂上,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淺淺的抿了口茶,餘光忽然瞥見穆順很不體面的皺了皺鼻子,皇帝把着茶碗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禀陛下,奴婢不喜歡書簡味。”穆順老老實實的答道,一臉的無辜。
皇帝明顯不信,又問了:“那石渠閣你怎麼就待得住?”
兩人數年來相處培養的默契立即幫了穆順一把,他有時能在說話前摸清皇帝要問什麼,自己該答什麼,所以應變極快,笑着道:“石渠閣每日都有陛下與秘書郎官們研讀經書,時時翻閱晾曬,書裡的味道自然是不一樣。不似這裡,王室藏書幾有百年,而韋編斷絕,翻起來都是些灰塵。”
“我看你就是想躲懶。”皇帝莞爾一笑,笑罵完,接着又想了一想,颔首道:“這些書簡裡積灰确實太重,你先拿幾塊長絹布來。”
穆順‘唯’了一聲,知道皇帝默許他這一會不用在身邊伺候了,于是爽快的走出去,親自在庫房裡挑了幾條織工十分細密、觸感又不失絲滑的絹布。
皇帝拿到絹布,伸手一摸,很快知道這是自己想要的,對穆順體貼的心思難得贊許的點了點頭。他着手将絹布蒙住自己的口鼻,在腦後系了活結,接着吩咐其餘人有樣學樣,這麼做雖然不甚雅觀,但也不用擔心吸入過度的灰塵了。
穆順看到皇帝滿意的眼色,很自覺的退了出去。他剛退到廊下,腰杆便直了起來,身邊便有一夥人持巾端茶的上來伺候:“去、去!”穆順厭惡的将這夥人像蒼蠅般的趕走,小聲斥責道:“也不瞧自己是什麼人物就敢往跟前湊!”
這些人都是甘陵王室遺留的舊奴,由于王室嫡系皆死于禍亂,他們生計斷絕,有些散落于各處、有些受貧苦而死、宮室寥落,隻剩下一些對王室念有舊情的還會繼續住在此處,等待哪一天朝廷記起了這裡,另擇旁支過來繼承宗祧。按照局勢的發展,像他們這些不事生産的仆役用不了幾年就會死散殆盡,可皇帝的到來卻改變了這一切。
他們看到飛黃騰達的機會,一個個猶如老樹煥發了生機,想趁着這個機會巴結到穆順,或許用得好,被帶到長安去,也有一份祿米吃。
然而穆順根本瞧不上這些年紀漸長的老仆,不但隻指派些粗重的活計,就連靠近皇帝身邊都百般攔截。他當下驅退了這些人,徑自往一處偏室裡走去,在穆順身後,悄無聲息的跟着一個年輕小宦。
“貴人安置好了?”穆順讓他掩上房門,悄聲問道。
“這幾日都在偏殿,奴婢已使人好生伺候起居。”那小宦站在原處恭順的低下了頭,細長的眼睛似乎有光一閃而過:“甄貴人攜了幾名婢女,許是貼身照料,奴婢想來也不妨事,就給留着了。”
那年輕小宦名叫嚴峻,長得一副機靈的模樣,祖輩都是甘陵國王室的奴仆,曾經犯事被受宮刑,成為甘陵王室少有的一名年輕宦官。在一衆暮氣沉沉的老宦之中,穆順覺得嚴峻就是藏在砂礫中的金子,因為他并沒有受制于宦者的身份自生自滅,而是勇于走出荒廢的王宮,在民間四處遊蕩。他幸有一副過人的膽識和才貌,居然在冀北結下了不少人脈,去年他正好回王宮收拾行裝,打算跨黃河去中原遊曆,沒成想遇見皇帝駐跸,這才留了下來。
但這并不是讓穆順刮目相看的緣故,讓他第一次覺得此人不簡單的時候,是嚴峻初次見面,便偷偷塞給了他一枚白玉帶鈎。據嚴峻所稱,這枚龍首衣帶鈎是甘陵王的配飾,後來遺落在宮苑裡僥幸被他拾到。穆順自然不相信這種瞎話,但如今甘陵國絕,他将這枚帶鈎昧下來也不是什麼難事。王室的舊奴不是沒有給穆順送過東西,但他們大多都是從王宮的角落裡搜尋來的遺物,有價值的東西早就被黃巾軍搜刮走或是拿去售賣了,哪還會有貴重東西給他。
而嚴峻卻不一樣,在送完帶鈎的第二天,他又拿出一枚金蟬,此後幾天又是玉環、又是馬蹄金,着實讓穆順的腰包豐厚了不少。穆順隐隐吃驚于對方的财力,知道他來頭不小,于是私下接納,卻道是為了甄氏做說客。熟知朝廷故事的穆順知道這件事背後絕不單是甄氏一家,甄姬入宮,或許是整個河北豪強的共同意願,為了讓他們有安全感與歸屬感,皇帝勢必會采取聯姻、辟舉的方式籠絡人心。
在這件事裡,正如嚴峻所說的那樣,皇帝年輕氣盛,絕不會不好女色,今日穆順不提甄氏女,難不成别人就不會向皇帝提及麼?穆順當時深以為然,也自覺有結好貴人的必要,于是授受錢财,三言兩語便替人張羅好了此事。
“連帶幾個婢女進來倒不是難事,多派人看顧着就是了,日後進了未央宮,這些人都是要撤換掉的。”穆順不以為然的說着,忽然開口提醒道:“是了,甄氏女尚未定下名分,我已請了天子的示下,說是暫稱其為‘甄姬’,具體名位,要回宮後再說。”
‘姬’是衆妾的總稱,是名不正言不順的稱号,皇帝讓高門貴女稱作‘姬’,可以想見他最初并未對這個女子抱有太多熱忱。嚴峻目光中不免流露出一絲失望,但他并不氣餒,因為任何一個見過甄姬的人,都沒有不為其容貌所傾倒的。嚴峻對此很有信心,他對穆順的提醒欣然接受,很快改口道:“唯唯,奴婢這就将‘甄姬’之稱傳下去,讓旁人免于口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