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多暖暖,樹木有繁陰。新筍紫長短,早櫻紅淺深。”————————【表夏十首】
荀彧面前的茶碗自從添水之後就再未動過,他一直是性情平靜沉穩的人,然而在初次遇見這種事的時候,相較于荀攸早已接受而冷淡的态度,他的内心仍舊起了波瀾。
“若依眼下情形,吳碩隻是一個幌子,國家是要先将矛頭指向黃司徒了?”在心裡想了一瞬,荀彧脫口道:“吳碩不足為道,楊氏勢力龐大、多年韬晦又抓不住漏子,唯獨黃司徒則不然……”
荀攸往窗外的綠意淡淡的瞥了一眼,似若無意的說道:“黃公屢黜屢進,可謂深得帝旨。然而其不能與趙公一般為國家謀事,動辄親近楊氏等大族,想法、做法自然就與國家相背離,故此,縱然是再如何稱之為名臣,強幹善治,國家也不會容忍太久。去年群臣提議遷都,黃公與旁人倡議還都雒陽,擅自營造宮室,深忤帝心,也就那個時候便注定了有今日。”
“黃司徒别的不說,單就其聲名、城府、才幹,便是旁人所不能及。倘若沒有犯下大錯,陛下該如何将一位朝中的名臣宿老罷黜免官呢?”荀彧像是在問對方,又像是在自問自答,他沉思着,很快便自己找尋了答案:“難道是要從荊州着手。”
他最後這話并不是一個疑問句,而是十分确切的看向荀攸,荀攸點了點頭:“荊州刺史常洽,在十多年前,他曾做過一段時間的荊州刺史。此人是蜀郡江原人,與趙司空同鄉相善,這次他能以年邁之軀,重新再任職地方,與趙司空的提攜舉薦密不可分。如今朝廷正要清查戶口、奴婢,年末吏部考課,以此為憑,常洽必會在此事上用力。哪怕黃司徒為人無可指摘,但其家族、及與其有交的荊州豪強,又豈是個個君子?割剝黎庶者、隐瞞戶口及奴婢者,最後被常洽懲治了,黃司徒是說不說話呢?”
“荊州不單是常洽吧?”常洽雖然背後站着趙溫、甚至是皇帝,能力魄力尚且不說,但如果沒有幫手,在面對豪強盤踞的各郡豪強,恐怕也是事倍功半。荀彧深知其中曲折,心中想了一想,低聲說道:“南郡太守賴恭,忠勇剛直,為人豪義。其人曾為劉表所征辟,因為荊南零陵人,非荊北大族,故尤為信重。劉表被征入長安時,曾上疏舉薦過此人,在那時國家便下诏允準,拜賴恭為南郡太守。前些日國家召集部分公卿議論租稅,事後還留劉表做了一番長談,雖說定的是在互市中與平準、均輸分管牛馬牲畜之事,但在鮑出、糜竺入宮之前,誰又知道談論的什麼呢?”
荀攸似乎沒有往這個方向想,他穩穩地端起茶碗,慢條斯理的說道:“劉表有何德能?他不過是比劉焉晚了幾步而已,五十步笑百步,能入朝身居九卿已是國家厚愛,還敢妄想其他?”
顯然劉表在荊州私底下的蛛絲馬迹并沒有逃過荀攸的耳目。
荀彧輕聲一笑,搖頭說道:“劉伯安在東征時犯錯不小,如今呢?彼等到底是宗室,國家在這一點上,卻是與光武皇帝不同。”
興許是疏遠旁支繼位的緣故,光武皇帝登基後始終對宗室有所薄待,從一開始保證彼等爵祿,到後來降為列侯,無不表達了光武皇帝對同宗諸侯王的忌憚。畢竟這些諸侯王雖說是同宗,但早已與光武皇帝沒有任何關系,徒然留着封地、世襲爵位,又有何益?在這一點上,跟光武皇帝比起來,皇帝就仁義得多了,對于那些關系疏遠的諸侯王,皇帝在前次正旦朝會後便繼續承認了彼等的現有地位,不僅如此,還大肆啟用劉氏宗親,無論是前朝還是本朝,一律量才任用。
除開那些最開始跟随皇帝的宗室以外,譬如劉和、劉馥、劉晔、劉桢等人,如今皆各居要職,更别說民間風傳皇帝有意恢複宗師官,用以教育宗室子弟。劉氏宗親若是從劉太公那一代算起,繁衍至今少說也有十數萬人,在這十數萬人的大宗族裡,精英又有多少?像劉備這般徒有家名而無資财的,又有多少?
宗親不比豪強,在特定的時候,宗親的晉升速度往往要快于士人,宗親裡的賢能又多為天子的助力——前提是這些宗親能真正為天子所用。
“宗親也不盡然都是諸侯近支,鄉裡豪富,也有貧素寒微者。國家倘能拔擢賢才,以為己用,确實是一步好棋。”荀攸輕啜了口茶,忽的擡頭想了一下,又接着慢慢說道:“劉繇能被起複再用,恐怕也與此脫不開幹系吧?”
原隴西太守劉繇因為在刺史鐘繇的指揮下輕兵冒進,在成公英手下大敗而歸,損兵折将。由于鐘繇在事後僥幸逃脫了懲處,劉繇也隻是罷官了事,他在去歲冬天憂勞成疾,險些病故,最後是聽到了皇帝将其起複為侍禦史的消息後大喜過望,居然當時就好了,導緻時人無不鄙夷。
“倘若死的不是馬宇、楊儒,就劉正禮這一仗,他連身都翻不得!”荀彧輕蔑的說道。
劉繇能被皇帝重新看中,主要還是他間接害死了楊儒等大族子弟,得罪了楊氏、馬氏,以後除了皇帝,誰還能對他提供庇護呢?劉繇若是從此頹喪,再無鬥志,也就罷了,若是仍有一絲年少時孤身斬殺賊首的英豪氣概,就應知道此時當報效誰。
“此人眼下暫不用管他,劉表也是同樣,依我之見,陛下重用宗室,以後定是會立幾個标榜來。卻不知是劉并州,還是那幾個地方郡守……”荀攸輕輕細數着,其實他雖然不大看得起劉繇從‘垂死病中驚坐起’一事所表露的品性,但由于劉繇在涼州任職時與鐘繇多有往來,與颍川士族交往還算親密,在劉繇得罪楊氏、馬氏等一幹大族以後,與颍川士人維持友好關系幾乎成了他唯一的選擇。雖然劉繇注定會為皇帝所驅使,但彼此有這一段情分,以後說什麼都是好的。
“不可能會是劉伯安。”荀彧笃定道:“劉伯安成名已久,如今已是名動海内,這是個現成的人物,陛下絕不會用他。”
荀攸心裡也是作此判斷,劉虞聲望、根基早已有了,皇帝能夠給對方的不多,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親手提拔一個宗室重臣出來。這個人會是誰呢?是早已成為元老的豫州刺史劉艾?還是最近主持并州互市、巧妙保下琅邪王的太原太守劉邈?或是在冀州務力農桑、積極照搬河東的一系列新政的清河太守劉晔?又或者是在淮南頗有政績的廬江太守劉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