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尚書·梓材】
雒陽,畢圭苑。
此時薄暮冥冥,夜色轉濃,半邊明月從東山之間排雲而出,高挂穹中,雖不是光輝滿映,卻也皎皎照人。夜風從東邊的池水上吹來,翻動一片粼粼銀浪,吹動着空氣中隐隐的暗香,直至幾面人高的織錦屏風前才堪堪止步。
數十面屏風帷帳圈出了一塊空地,數百名郎衛、兵衛在四周按劍警備,穆順手上捧着一盞燈,在空地上凝視了片刻,忽然往一處疾走幾步:“陛下,看這!”
在橙黃燈光的映照下,幾朵成人拳頭大小的水粉色芍藥正在綠葉蔭蔽間綻放嫩黃的花蕊。
這個時代的牡丹、芍藥尚未經過隋唐花農的精心培育,沒有那麼多争奇鬥豔的品種。雖然不夠絢爛,但也是天然去雕飾,穆順看到的這一叢芍藥殊為清麗,不僅是罕見的重瓣,而且花型也很大。
皇帝與賈诩聞聲走了過來,皇帝彎腰借着燈火一看,隻見月華之下,粉色的芍藥或是吐蕊待放、或是嬌容羞于葉間,煞是好看。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皇帝輕輕吟着樂府采集的詩句,歎息道:“沒想到畢圭苑遭受兵燹,朱甍碧瓦皆成塵土,而苑裡種的花仍生機勃發。”
這片畢圭苑的舊花圃原本種植着無數奇花異草,但要麼是燒死、要麼是旱死,或者是如牡丹、百合之類的花,被饑民把球狀根掘出啃食,由此絕迹。狼藉過後,此處隻有些根紮得深、生命力頑強的野芍藥得以存活。
時維五月,南風和煦,這幾日天氣晴好,畢圭苑内的野芍藥乘着春風依次盛開。雒陽百姓觀得此景,紛紛稱奇,說這是自畢圭苑焚毀後,故址芍藥開得最繁盛的一次。要不是皇帝先前已對漢中鹿群‘祥瑞’表示了冷淡的态度,河南尹駱業都要就此大書特書了。
賈诩也饒有興緻的與皇帝在這片舊花圃裡賞芍藥,亦步亦趨:“《詩》雲‘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花草其盛,任人采撷,而年年複生,終不滅其機,到底是因為根在土中而已。”
“譬如一國,周代衰崩,而禮尚存于世,這‘禮’就是周的根。”皇帝伸手點了點芍藥的花瓣,那滑嫩輕盈的觸感從指間傳來,簡直像是在觸摸一位清麗少女的臉頰:“隻是‘禮’不能複周,也難以複天下。”
“陛下此話不說有理,卻不得傳于鄭公、蔡公之耳。”賈诩玩笑似得說道。
皇帝也知道他說的話歪理居多,若是沒有‘禮’,臣如何尊君?子如何敬父?他又如何能占據大義,借‘禮’之名撻伐袁氏?可若是細究下去,統治者又不能單憑一個‘禮’字就興複天下,更需要其他治國平天下的手段相佐,隻是明面上,仍要将‘禮’尊奉為主。
他笑了笑,知道賈诩與穆順不會外道,于是放心問道:“周的根是‘禮’,秦的根是‘法’,此二者皆不能使彼等如這草木般死而複生。可我漢室疊次複興,必有其根源所在,卻不知本朝的‘根’,又在何處?”
“這……”賈诩沉吟了一下,低聲答道:“愚臣淺見,本朝的‘根’,應在于民。我漢家曆代賢君,鮮不寬儉待民,是故危亡之際,仍有人心思漢,世祖入河北,而河北豪強雲集響應;陛下遷關中,而關中百姓赢糧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