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從高句麗得勝歸來,旁人不甚欣喜,卻隻有那慕容翰日日夜夜苦悶。回都之際閉門謝客,諾大的建威将軍府裡,隻有侍者、婢女數人。
想來慕容翰剛歸燕國之際,燕王思慕容翰無人照料。遣宮中婢女、内侍并美姬數人前往照料王兄。
然慕容翰素性淡泊,更兼其心憂國家尚在紛亂之際,要愛惜民力,不多時便一一遣散回去。
當初剛入将軍府之時,隻見其府前車水馬龍,幹谒、求見之人絡繹不絕。不成想慕容翰向來無私,沒有結黨之意,加之他于幼年庠學之際常聽聞黨锢之禍,以國士自诩。雖早年立下赫赫戰功,卻向來與屬下、将士間素無私下勾結。時間久了,衆人也知道他是一個冷面王,便也斷了結交的年頭。
隻一人之物,慕容翰到底是收下了,那日慕容翰啟禀燕王,讓公孫夫人照料段先一門。當夜離宮回府,一老奴上前來,隻見拿着一個金絲穿編的錦盒,甚為精美。
“你怎好生不聽話,任何人送到府上的東西一律退回去。”慕容翰好不氣惱。
“啟禀将軍,這是一個宮中婢女送來的,自稱受故人之托。”
“故人”慕容翰隻心一沉,問道,“可否問及姓名?”
“我也原是要問的,隻那女子說道:‘平郭故人,意已絕’”。
“平郭、故人。”慕容翰無聲的拿着包裹,默默進入内室卻見是一個縫好的破損的女子的襦裙。慕容翰輕輕的撫摸着它,緩緩的拿起,靠在了自己的臉上。
其下是一個缺了口的玉器,為玉玦,“玦”通“訣”,慕容翰已明了公孫夫人的心了。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裙開’,公孫,今生錯過成永别,翰,知道了。”
歸國之後,慕容翰心已無二慮,唯提攜後輩,愛撫士卒之處甚為用心。那燕王自從征高句麗歸來之後,再無談及讓他有領兵之意。慕容翰其心甚悶,每天不是在庭院之中騎着陰山雪溜達,就是擦拭戰刀弓箭。
這一日,大朝散朝去,時間尚是寬裕,慕容霸拉着王叔之手說道:“王伯,最近見你老是悶悶不樂,我們一起去北苑草原打獵去吧。”
慕容翰擺擺手,“霸兒,王伯身體最近偶有不适,想到府中歇息,這打獵之事稍後再議吧”
慕容霸到底年少無心,忙拉着他道:“那也好,我也好久未見陰山雪了,到你府中也行。”
“這……”慕容翰面露難色。
言談之間,隻見高诩攜一身材高大,神情俊朗之人前來,兩人俱向慕容翰行禮,慕容翰未知來者是何人,向高诩問道:“此人容貌甚偉,偉岸卓絕,可否告知姓名?”
高诩回道:“将軍,此乃一位故人,玄菟郡太守:劉佩。”
慕容翰肅然起敬道:“果是劉太守,我燕國多賴劉公了。”
劉佩回道:“哪裡哪裡,俱是旁人以訛傳訛罷了,唯慕容翰将軍真豪傑。”
“哈哈,王伯,我看兩位俱為豪傑。劉太守在棘城之圍中,身率百騎,沖入數萬趙軍之中,實乃萬夫不當之勇。王叔,百步穿楊,行師征伐,所在有功,威聲大振,遠近之敵皆畏懼。今之見,此乃雙雄會也。”
“哈哈,霸公子倒是會說。”高诩笑道。
“建威将軍,微臣尚有一事不明,還望将軍賜教,可否到府中詳談。”劉佩轉過話題,向慕容翰說道。
“劉太守,非我不誠意相邀,實乃如今都中諸事紛擾,恐有不便。”慕容翰面露難色。
“建威将軍何故也做小女人之态。”劉佩倒也不以為意隻笑言道,“當年乙連之敗還多歸因于你,豈非和你有私,大丈夫行事磊落,望将軍不要以旁人之言為意。”劉佩所說的乙連之敗,乃是當年慕容翰在段部鮮卑之舊事。
燕主遣當時的材官将軍劉佩攻乙連,慕容翰當時逃燕不久,恰在乙連城。此戰,慕容翰雖未替段部出力,然皆因其在城中,又逢慕容仁之亂。燕軍戰意不堅,軍士未戰先怯,不克敗走。劉佩以為憾事,燕主也心有多不平。後來幸得柳城之捷,從降兵處得知其身在段部然從未出力,燕主意稍平。
故而劉太守所說之言,也甚無避諱,衆人隻當其欲以當年之事诘問之。
“将軍,我看當年之事,劉太守尚耿耿于懷,要不建威将軍讓我們到你府中當面謝罪。”高诩在一旁也打趣的說道,故意将耿耿于懷說的響亮,似也讓旁人聽到。
“王伯,我看啊,劉太守之意,這次是非去不可了,卻之不恭哦。”慕容霸起哄道。
“既如此,也罷,那你們三人随我到府中來。”事已至此,慕容翰也不再堅持。
慕容翰的府邸是諸臣之中離王城最近的居所。穿過王城的大門,往左一轉,稍過幾個路口,不多時便到了。
那建威将軍府門牆高聳,大門之上為八排八列的巨大門釘,形制比之一般的王侯府邸稍低,穿過正門,經過一處回廊,裡面确是一個跑馬場,隻見那陰山雪在其之上邁步。這慕容翰性情曠達,不尚風華,隻這良馬,刀箭為愛,中間什麼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花團錦簇什麼都不要,隻要這駿馬有馳騁的地方就可以。
卻見慕容翰引他們到府中後堂,引他們坐下,吩咐府中老仆烹茶待客。
卻見那老仆面露難色,遲遲不動,慕容翰嗔怪,說道:“還不快去。”卻見那老仆說道:“将軍向來沒有那風雅之事,也素無旁人走動,這府中也盡是些陳年碎茶,招待賓客恐怕……”
“無妨,此中小節,将軍不要在意。”高诩解圍道。
“既如此,那就虧待大家了。”慕容翰緻以歉意。
那老仆将茶奉上,慕容霸索然無味,向此三人說道:“王伯,各位大臣,小兒還是到你的府中去看看陰山雪和我那黑駿馬有何不一樣。”
“霸兒小心,此馬甚烈。”慕容翰擔心道。
“沒事,我自小心。”說完慕容霸徑直往府中走去。
卻見慕容霸出去,那劉佩正好有一事要和慕容翰詳談,此時正好。劉佩說道:“慕容翰将軍聲明遠播,四方皆服,我燕國複得将軍,實乃如漢高祖得韓信,我燕國國勢必振。”
慕容翰,卻言道:“想來劉太守這次不為乙連之事而來,此中之事還望明言。”
在一旁的高诩已知劉佩其意,說道:“今冬至大朝,各地太守,鎮将恰逢都在朝中,若換作平時無此機會。今有幸得見劉太守,劉太守素鎮玄菟,還有要緊之事希望告與将軍。”說完看了一眼劉佩,劉佩點頭示意,再看慕容翰,卻見其端坐,臉上甚無變化。
劉佩說道:“今高句麗遂平,然慕容仁之亂流毒尚未清除。據臣所指,我燕國叛臣逃兵者大多往高句麗避難。”
那慕容翰端起身前之茶,緩緩舉起,喝了一口,隻是安靜的聽着。
劉佩接着說道:“當年我主,用法嚴峻,國人多不自安,由以遼東世族為最。”
高诩說道:“不錯,遼東世族素與中原僑族不同,其所在遼東者,大多廣置田宅,奉晉帝為正朔。我燕主雖雲:凡入燕境者俱為國人,然對遼東世族多方打壓,唯恐其勢力做大,更有甚者舉族遷徙之我燕都及西部者,使其遠離故土,削弱其勢,然其中過程多有急切,中間路途遙遠,補給不足,枉死者不在少數。這其中燕國王族中人借遷徙之名,從中謀利,遼東世族多不平……”
慕容翰端的一聲放下茶杯,說道:“觀諸君之意,此為何人?”
高诩,劉佩相互看了一下,道:“将軍,遍觀我燕國諸位王公中,誰性本貪,誰就是那禍首。”
衆人已知曉那人姓名,其人所為燕國朝野時有議論,然經年屹立不倒者,一者,當年慕容皝繼位之初,國内局勢不穩,他首倡其議,引群臣朝拜;二者,當時國内諸多兵用,也常有毀家纾難之舉,燕王感其忠心和體國,故多為其遮掩。現如今更得世子倚重,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