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冬。
田烈武理了理英雄帽,回頭打量了一眼大門新貼的兩尊門神:東側是一尊頭戴金盔,身披铠甲,全身戎裝,一手持劍,一手托塔的天王;西側的天王,則是右手執劍,左手舒掌當兇,足下踏着藥叉。兩個天王俱都是虎目瞪圓,威風凜凜。
秦觀見田烈武臨行還回身打量門神,不由得好笑,便取笑道:“門神有什麼好看的?蘇學士說過的一句慶,想必田兄不曾聽過吧?”
田烈武愕然問道:“什麼話?”
“吾輩不肖,傍人門戶,何暇争閑氣耶?”秦觀搖頭晃腦念道,一邊笑道,“這是蘇學士取笑門神的話。”他這廂話方說完,一旁的文煥已經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誰知田烈武隻是一本正經地搖了搖手,看着秦觀說道:“神靈無分大小尊卑,俱是莫要得罪的好。”
秦觀見他如此嚴肅正經的模樣,便忍住了笑,也不再取笑于他,隻抿嘴說道:“快走罷。唐康時隻怕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文煥一邊上馬,一邊笑道:“難得有個假期,卻要陪着你田烈武來家裡看老婆孩子,真是不知道前世做了什麼孽。我可等着唐康時給我找幾個漂亮的女孩來……”
秦觀笑道:“文兄,你這就不對,你這是當着田兄的面說嫂子不漂亮?”
田烈武紅着臉,叫道:“莫要取笑,莫要取笑,咱們快走罷。”說罷揮了一下馬鞭,便徑出了巷子而去。秦觀與文煥連忙緊緊跟了上去。
此時已是熙甯九年十二月八日。
就在昨日,朱婕妤順利誕下皇六子,因為前五子都已夭折,因此,這個被賜名為趙傭的皇子,實際上就已經是皇長子。母憑子貴,朱婕妤因此被晉封為朱賢妃,成為正一品的天子夫人。子嗣累累夭折的趙顼,在朱氏生下趙傭之後,立即下诏天下大賀三日。并且陪同太皇太後與皇太後、皇後,前往大相國寺祈福。
正是托了這位皇子的出生的福,被編入骁勝軍,擔任骁勝軍第三營第四指揮指揮使的田烈武與擔任骁勝軍第一營第三指揮指揮使文煥,才因此有可能回汴京遊玩數日。骁勝軍是騎軍教導軍,其骨幹力量都曾經在講武學堂受訓,經過殘酷的訓練淘汰而出。骁勝軍五營都駐紮在京師黃河北部諸鎮,第一營在陳橋鎮、第二營在郭橋鎮、第三營在潘鎮、第四營在酸棗、第五營在蒲城。骁騎軍的軍部則設在藩鎮附近的封丘城。
田烈武對于自己為何編入第三營,而并非王厚為都指揮使的第一營,記憶非常深刻。約将近一年之前,皇帝趙顼視察講武學堂,在一場擊鞠比賽之中,田烈武為朋頭的左朋在付出兩人骨折的代價之後,最終擊敗右朋。此後,講武學堂又進行了一次演習,由林廣統率步軍協同神衛營,模拟對抗王厚統率的騎軍——這樣的“演習”在大宋曆史上是第一次,雖然箭簇、槍頭都已取去,但是神衛營那如雨點一般的石灰包,還有步軍密集如蝗的箭矢,都讓從未參加過實戰的田烈武興奮異常。
這場演習起先由于王厚輕敵,直接與嚴陣以待的林廣軍進行正面對決,結果導緻隊伍“死傷慘重”,那一次能發射數支箭的床弩,還有隻放煙不爆炸的演習用霹靂投彈,在進行陣地戰時的威力,實在大大的出乎王厚的意料。就在這次演習的第一輪沖鋒中,田烈武就不幸“陣亡”,他身上有無數石灰印,證明如果那是真的戰場,他早已變成刺猬。但是吃過苦頭後的王厚,立刻變換做戰方式,采用了遼國騎軍常用的戰法,憑借騎兵的機動優勢,永遠隻與林廣的軍隊保持距離。而文煥則率領着一支小隊,隻要林廣部一休息,他立即就上前攻擊,當對方起來反擊,他立時便遠遠跑掉;而吳安國則死死盯住林廣部的“糧道”。林廣雖然努力約束着部隊不要分散,但是卻在一個山頭“糧草耗盡”,吃了三天野菜之後,被迫“投降”。在這次演習之後,王厚認為田烈武太富犧牲精神,結果在骁勝軍成立之時,他推薦的指揮使名單中,便沒有田烈武。但是薛奕的好友、第三營都指揮使金彥卻看中了他,向骁騎軍軍部請求,把他調入了自己的麾下。
骁勝軍第一營被視精銳中的精銳,從軍中選拔基層武官由第一營先挑,軍器監與兵器研究院為其量身訂造武器,有着最優良的裝備,每人的标準裝備都是輕型裝甲一套——田烈武見過文煥的這套盔甲,羨慕不已,那套盔甲與普通的鱗甲全然不同,隻在要害部位提供了精鋼防護,其他部位則用野豬皮或者牛皮制甲,對于在講武學堂每日進行負重行軍的他們來,穿上去簡直等于沒有穿,非常輕巧靈活。但是防護能力卻也同樣非常出色,足以應付遼人與西夏常用的六鬥、七鬥弓的射擊——除非被人家在近處一箭射穿,那就另當别論。這種盔甲的一個特色是對頭部防護很嚴密,戴上頭盔後,隻露出了眼睛與嘴巴。田烈武聽說這種盔甲,是從遼國人那裡學來後,由兵器研究院特别為騎兵設計的,其設計的思想就是要輕巧與防護能力兼顧,其主要防備的,是敵人在遠處的弓箭攻擊,而并非刀槍。除此之外,第一營裝備的是從遼國買回來的最好的戰馬,達到了每人一馬一騾或者一馬一驢,須知其他幾營現在往往是兩人一馬甚至三人一馬,這一點就不知道讓人多麼羨慕。至于馬刀、手弩、弓箭等物,雖然骁勝軍諸營都有,但是大家心裡都非常懷疑第一營的裝備就是要特别一點,說不定自己手中的武器,也是第一營挑剩的。總之,骁勝軍第一營在禁軍将士們的眼中,幾乎可以和諸班直相提并論,甚至還傳說有不少班直武官也在第一營受訓——當然,田烈武倒是非常肯定的知道這是謠言,因為班直武官絕對是在講武學堂受訓的。
和文煥在一起,田烈武就不由自主的想起這些舊事。卻聽身後秦觀和文煥笑道:“怎麼沒見着吳鎮卿?”
“吳鎮卿?他前幾日和小王将軍頂撞,結果被打了三十大闆,現在還躺在床上呢。他要有本事跑到京師來,我就把文字倒了寫。”文煥略有點幸災樂禍的說道。
田烈武笑道:“他又因為何事惹着小王将軍了?”
“我們實兵演習,他的第四指揮設了個陷阱,把小王将軍親率的第一指揮使給做掉了。本來勝負乃兵家常事,倒也沒有什麼,誰知事後總結之時,吳鎮卿居然公開譏諷小王将軍不會打仗,又笑小王将軍所作的詩文也屬狗屁不通。前幾天他到陳橋鎮喝了點酒,又在街上打抱不平,小王将軍找到這個由頭,還能不給他穿小鞋?——一年之前,石參政就上表,要求禁軍要整肅軍紀,樹立良好的形象,嚴禁與百姓發生争執。樞密院為止特别下文,他去打架,那還了得?”
秦觀笑道:“他不是打抱不平麼?怎麼算是打架?”
“打抱不平也是打架。”文煥事不關己的笑道,“軍中誰和你講道理?軍中隻講命令。何況吳鎮卿這個第四指揮使,和我們第一營中大大小小的武官,沒有關系好的。本來這等事情若是有人求情,上官也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做罷了,大家天天苦練,偶爾脾氣大一點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吳鎮卿要受罰,卻是誰也不肯為他求情,連我都不肯,我卻是怕求情之後,還被他冷嘲熱諷。”
秦觀與田烈武想起吳鎮卿的脾氣,不由相顧苦笑,搖了搖頭,又向文煥說道:“你也忒不厚道。”
文煥滿不在乎的笑道:“有本事你們去求情好了。我倒是聽說薛子華觀看演習之後,誇過吳鎮卿,說他進退嚴整。不如讓他寫封信給薛子華,調去海船水軍好了。他隻要不暈船,到了海船水軍學堂,絕對是佼佼者。”
“罷了。誰知道薛子華還記不記得吳鎮卿?樞密院莫名其妙就要調他到廣州,轉任虎翼軍第二軍都指揮使,還隻準他從杭州帶五艘船過去。雖然說讓他節制歸義城與淩牙門所有水軍,并且允許第二軍擴軍到六百艘福船的規模,但是廣州市舶務短期内怎麼可以和杭州市舶務相提并論,縱然許他擴軍,一時間也沒那麼多錢。而且廣州人情風俗與杭州不同,杭州經營已久,招募水手甚易,百姓均樂于做水手。在廣州卻要困難許多。雖然有曾大人的全力支持,但是一年之内,又要辦水軍學堂,又要建船隊,還要經營南海地區,薛子華還能有性命留着,已經是奇事了。”秦觀說到此處,不由歎息一聲,但在他的心中,卻是還有許多話不便出口。他自從與蔡京出使高麗歸來後,被皇帝召見,授了個正八品下的樞密院編修官,在樞密院編修《武經總要》等要軍事資料。這個官職對于他來說,算是可有可無,不過領份薪水,做點小事,清閑得緊。但他卻也因此知道了樞密院的許多事情——譬如薛奕被調任廣州,杭州虎翼軍第一軍由荊昭擔任軍都指揮使,其中就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内情:雖然許多人認為這是朝廷防範武将進行必要的調動,并且這次調動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但是秦觀卻知道,這其中最關鍵的卻是荊昭是宋初名将荊罕儒之後,而荊家與曹太後家世代通好。因此朝中大臣,包括石越在内,無不對這道任命三緘其口。
“這次調動,對薛子華實在不夠公平。”文煥卻也是聽說過其中的内情的,不免便要替薛奕抱個不平。
秦觀悠悠說道:“唐康時卻不這麼說,上次和他談論。他說讓薛子華去廣州,對他個人不公平,對國家卻有利。讓荊昭在杭州守成,好過讓他去廣州把南海諸國局勢擾亂。邊将若是用錯人,很容易激起大變。因此有薛奕在廣州,朝廷便可安心……,隻是朝廷未免也太小氣了一點,至少也應當讓薛奕帶二十艘戰船過去。這樣他在廣州才容易打開局面。”
三人一面說着話,不覺已是到了禦街之上。隻見禦街之上燈燭輝煌,人頭攢動,一條大街上,盡是密密麻麻如同螞蟻一般的人們,隐隐的絲竹之音混着嘈雜的人聲、笑聲,未入其中,便覺出行人的喜悅。隻是瞧這等局面,騎馬是走不得了。三人不得已下了馬來,便聽有人叫道:“快去,快去,晚了就錯過了。”他所說的立刻被許多人所響應,隻見他大呼聲未落,便有許多人托兒挈女,如潮水般的都往一個方向湧去。
三人俱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均感好奇,文煥于是一把拉住一人,問道:“兄台,勞駕。敢問前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人不料被人緊緊拉住,心中甚是焦急,又掙脫不得,隻得急道:“别拉,别拉。官人不知道在大相國寺前,要舉辦煙火大戲慶祝皇子出生麼?聽說那些煙火是兵器研究院專門調集人手連夜制成,和往常大不相同。”
“有這等事情?”文煥笑着放了手,便見那人匆匆向前跑去,似乎要挽回被文煥耽誤的那點時間。
“怎麼辦?去不去看熱鬧?”秦觀笑道。
田烈武遲疑道:“唐康時在等……”
“他同時娶了文家小姐和高麗佳人,必定在家多溫存一會才出來的。别怕,從大相國寺過去,也不算得太遠。”秦觀不負責任的說道。
文煥誇張的點了點頭,道:“正是。少遊之言,極之有理。何況,難道你們竟不想看看兵器研究院做成了什麼物件麼?”說話間,已經拉着田烈武,便跟着人群一齊向大相國寺走去。
待三人到大相國寺時,大相國寺外早已經是人山人海。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皇後率領衆親王、宰執、翰林學士等大臣,在大相國寺内一座高樓上遠遠觀賞。班直侍衛艱難的維持着秩序,讓大相國寺門前空出一塊大坪來。隻是三人來得晚了,那裡擠得過去?隻聽到人聲喧嘩,但坪中的場景卻是絲毫也看不到,看見的唯有衆人伸手指點的背影。
文煥靈機一動,眼見道邊不遠處有一株柳樹,便将馬拴了,捋起袖子、衣襟,抱着樹幹,竟然爬了上去。一面找了根樹枝坐了,這才招呼二人。秦觀是風liu不羁之人,田烈武捕快出身,自然也不在乎此舉是否有損形象,見他招呼,也跟着爬了上去。三人居高臨下,這才看得清楚,此時在坪中擺了九十九面巨大的屏風,屏風上畫着各種各樣的圖畫,有大宋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有永遠笑容可掬的壽星;有象征生男的羅睺羅,有百子嬉春圖……一時也看不清許多,隻聽歡呼喝彩聲中,有人燃起引線,立時,屏風之中,便蓬放出五彩的煙火,筆直的沖上空中。随着耳中聽到煙火被點燃的“哧”、“呯”的聲響,一個接一個的煙花騰空而起,在空中綻放出各形各樣的絢麗煙花來。此時己近傍晚,滿天的煙花絢爛無比,在暗黃的天空中盡情的揮灑着所有的喜慶與美麗,将天際重新映亮,奪去了夕陽的光彩。
無數斑斓的色彩構出的火樹銀花,在汴京的天空綻放,似乎要将人群的喜悅傳達到九天雲霄之上。人群中不時發出一聲聲贊美與驚歎的聲音,盡皆看得目眩神迷……令得這偌大的地方頓時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
的确,人們是有理由快樂的。
田烈武便隐隐約約的聽到樹下有人正在興緻勃勃的議論着。
“今年的确值得慶祝。湖廣屯軍,官道改造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聽說許多商家向錢莊借錢去開發湖廣,現在許多錢莊裡都沒有錢了。唐家錢莊已經在各大報紙登出廣告,明年起在錢莊存錢,不僅不要交錢,反而會給利息。存的時間越長,利息越高。”一個瘦高個子尖着嗓子叫道,神情間甚是興奮,似乎他所說的這此事跟他大有相關。
旁邊的矮胖子笑道:“這事我早已知道。湖廣開發順利,連帶朝廷也省了不少錢。朝廷已經連續兩年免征免役寬剩錢,今年夏天河北旱災,雖然報紙上說朝廷因此拖緩了地方官制改革,但是組織救災卻很得力。司農寺又成立了齊民館,專門負責勸農教農,培育好的種子,制造好的工具,推廣到地方去。齊民館的人,有不少進士官人,也有不少幾十年的老農長者呢。種田種得好,也能做官……啧啧!”
“這事情秋天的時候還鬧得很兇,有人說孔子不主張教農藝,有人說建了齊民館也沒什麼作用,隻是浪費官帑,為這事吵了個把月。還是皇上有主見,硬是定了下來。”
旁邊有人插話道:“聽說那是司馬相公進谏之功。”
“什麼啊?那是石參政力主的功勞。《新義報》上那幾篇評論,你沒看見麼?署的是石參政的大名。”高個子似乎很以自己能讀報為榮,口氣中頗有幾分不屑。
矮胖子用勁的點點頭,道:“這我信。這些子事情,十之八九都是石參政倡議的,你說一個人怎麼能那麼有本事?南海小薛将軍搞得風風火火,淩牙門城現在已經是有萬餘人的規模。向大宋稱臣納表的小國有二百多個,不知多少地主去那裡買地。在國内買地,朝廷要從中征‘寬地稅’,到南海買地,又便宜,還有軍隊保駕。小薛将軍的海軍是吃素的麼?那些蠻夷誰敢惹啊?六月份就滅了渤泥國,分成三國,兩個渤泥國貴族和交趾郡王的兒子各得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