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起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子,不由得面如死灰。
錢财隻是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他雖然此時正值晦氣之時,也未曾将之放在心上。但是那一封信的丢失,卻讓他意識到出大事了!尋常盜賊,是決不會偷他書信的。
“沈大人!”
沈起被吓了一跳,猛然一震,霍地轉過身來,卻見是兩個清秀少年,他認得這是王雱的書僮王芄、王蘭。連忙收斂心神,努力鎮靜下來,一邊勉強笑道:“是你們啊!”
王芄、王蘭給沈起見了禮,方說道:“沈大人,可是出什麼事了嗎?”
沈起哈哈一笑,道:“無甚大事,不過被小賊偷了一點銀子。怎麼樣?二位見過蔡中丞了嗎?”
王芄、王蘭相顧一眼,王蘭立時走到屋外,顯然是戒備來人,而王芄則又遊視了房中一眼,見再無旁人,這才說道:“已經見過了。”
沈起稍稍放下心來,展顔笑道:“來,咱們坐下說話。”
王芄也不推辭,與沈起相對坐了,說道:“蔡中丞說皇上非常的生氣,這件事甚是難辦。”
沈起“呸”了一聲,冷笑道:“還不是索要賄賂?皇上怎麼看這件事,還不是執政大臣們的一張嘴說死說活?往壞裡說,我這是抗旨興事;往好裡說,就是為國者無暇謀身。春秋經義裡,還找不到替我辯護的話麼?”
王芄微微一笑,道:“正是這樣的道理。不過我家公子早有妙策——他知道蔡中丞現在也是騎虎難下,進退維谷。”
“怎麼說?”沈起不覺向前傾了傾身子,專心聽王雱的書僮給他分析朝中大勢,他深知王雱熱心權術,雖身在南京,但是于汴京朝局洞若觀火,加之王安石雖已罷相,但是新黨之中,未必沒有依附傳話之人,王芄雖隻是個書僮,可在這樣的主人身邊,知道的事卻未必會少了。
“沈大人治民打仗,都是個人才。但若論到對朝中大臣的了解,卻不及我家公子。如今我家相公退居金陵,朝中主張變法的大臣,以呂參政、蔡中丞、曾計相三人為首。我來京師之後,曾大人也去了廣州,那麼此刻,朝中自然隻餘下其餘兩人。”王芄娓娓道來,神情竟似教授弟子一般。
沈起心中冷笑了一聲,臉上卻做出虛心受教之态,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芄見他如此,更加矜持,昂然說道:“既以二人為首,那麼其他支持變法的臣子,便隻有四種選擇——或者支持呂;或者傾附蔡;或者誰也不支持,隻支持變法;或者幹脆投奔正在得勢的石越!而石越此人外似忠厚,内懷奸詐,是個十足的僞君子,但凡此類人,久必敗露,到時候自然由不得皇上不信,舊黨唾棄,衆叛親離。所以呂參政與蔡中丞心中所想的,必是由誰能繼承我家相公之位,得到皇上的信任、衆大臣的支持,來主導變法。所以這卻是瑜亮之争。”
沈起自然知道王芄對石越的評價殊不可信,不過對于呂惠卿與蔡确的心理分析,他倒是深以為然的。
“所以,沈大人也無須太過擔心。呂參政如今在朝中支持者寥寥,那些親附他的人,都是些無知無學的小人,不過想借此幸進。下無有力大臣的支持,上也無皇上的信任——皇上此時的信任,還是全在石越身上。因此呂參政對我家相公,至少要保持一個尊重之态,否則隻怕内外交攻,立時便要被逐出朝廷。蔡中丞身在禦史台,身份超然,本來可以讓他更多的博得衆人的好感,他既交好馮參政,又向石越示好,與舊黨、石黨若即若離,這是他的優勢,但也是他的弱點——如果他無所顧忌的打擊支持變法的大臣,甚至涉及到我家相公,沈大人試想一下,支持變法的大臣将如何看待他?如果果真如此,他就隻有徹底轉向,依附石越——但是他之前彈劾石越的舊恨,不止一樁,他又如何信得過石越?雷州、崖州,說不定便是他的終老之地。”
沈起聽了這番話,細細思忖,似乎覺得頗有道理,但又隐隐覺得其中似乎還少了點什麼,但一時間竟想不出來。遲疑半晌,問道:“既如此說,那麼為何蔡中丞說難辦?”
王芄冷笑道:“沈大人還不明白嗎?蔡中丞當然難辦,因為呂參政正拿着您做棋子,逼着蔡大人落子呢。蔡大人若放過您,皇上那邊如何交差?石越那裡如何交待?若是嚴懲您,我家公子那面,他又當如何處置?他想幹幹淨淨,卻偏生不能,豈不為難?這件事情中間,最痛快的,就是呂參政呂大人了!”
沈起心一沉,“這麼說來?我的事情豈不是?”
“沈大人自己也說了,春秋經義中,一定也有幫您開脫的那一條。所以您不用着急,蔡中丞定是恃一個拖字,拖得皇上火氣漸小,拖到他可以從寬處置。這樣他才能把事情做得圓滿。如今朝中局勢瞬息萬變,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隻要待我家公子病體稍愈,大人既便是這次稍受委屈了,我家公子也能幫您把這委屈加倍的補還過來。”
沈起望着口若懸河的王芄,心中忽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還有一絲後悔。他又想起了丢失的那封信,心中竟有一種快意吧:丢就丢吧,丢得好!我沈起未必便是你們的棋子!
※※※
這天上午,石越陪着皇帝接見了數十個官員之後,趙顼卻忽然歎了口氣。
石越連忙問道:“陛下?”
“在工部之下,單設一個黃河水利司,專門負責黃河的堤防與疏浚、漕運等事,本來也是好事,但是本朝自仁宗皇帝以來,因為黃河改道,對于治理黃河究竟是立堤還是分流洩洪、或者引其回歸故道,一直争論不休。這個黃河水利司郎中的人選,也實在難以确定。”趙顼雙眉緊鎖,憂形于色。
石越對于河事一竅不通,沉吟半響,方說道:“陛下,臣實在不懂河事。隻是也讀歐陽修、司馬光等人的奏疏,隻覺得各有各的道理。熙甯元年,陛下曾經派司馬光、張茂則視察河事,但是朝議終于沒有采納他們的建議。如今黃河隔年決堤,朝廷的決定是想讓黃河回歸二股故道,究竟成與不成,總是難說。歐陽修曾說,開河如放火,不開如失火。那說的自然是當年治理黃河,皆不如法。白白勞累百姓,不僅無功,反增其害。臣以為這一層,自是不能不防。但是如果真有辦法能解決水患,臣以為也不應當害怕勞動百姓,畢竟一時受累,後世得福,朝遷沒有不做之理。”
趙顼點點頭,說道:“隻是事情不成功之前,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可行,卻也好生讓人為難。”
“以臣在杭州的經驗,倒有一個辦法。臣以為,這河害自大禹以來,便沒有消停過。因此治理黃河,其一不能急功近利,不要想在幾年之内,徹底消除水患;其二不可勞民過甚,否則隋炀帝之事,難免複見于今日;其三,要積思廣益,慎重行事,凡事先求其少害,不求其無害。但少讓一些百姓遭災,便是成功。因此,臣想,陛下可以下诏,天下吏民,凡知水利者,可以入登聞鼓院求見,朝廷便着幾個官員選撥,若其真有本事,那麼可以讓尚書省諸相召見,給一個從九品的官職,或者不授官職,隻給俸祿,讓他們沿河岸考察水利,将如何治理,寫成詳詳細細的意見,再交給尚書省與沿河各州縣守令讨論,這樣決策,相信應當可以比較讓人放心。”
趙顼思忖一會,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但是朕卻實在沒有這種耐心。”
石越正色道:“大禹治水,也用了十餘年。若沒有耐心,豈能成功?陛下非得有耐心不可,而且須得明白,這是百年之計!要讓各書院博物科專門培養水利人材,出版水利書籍,代代積累經驗,求得後世有朝一日能終于消除水害。如此,千百年之後,人們自會欽服陛下的遠見卓識,陛下的功績,将不在大禹之下!”
趙顼注視着石越,忽然笑道:“那石卿認為誰可以做黃河水利司郎中?張鞏?李立之?範子淵?朕特準愛卿決定這個人選。”
石越略一躬身,恭聲答道:“臣是翰林學士,隻當建議,不當決策。決策之權,在陛下與尚書省。朝廷體例,是治世之根本,斷不可輕廢,否則綱紀紊亂,是禍非福。”
趙顼沉吟良久,忽然哈哈大笑,一面指着石越,溫聲說道:“真是難得有卿這樣的人。”
“陛下。”石越垂首欠身,正待說話,趙顼晃了晃手,笑道:“昨天晚上,通進銀台司遞上來開封府的一份奏疏,卿可知道說的是什麼?”
“臣愚昧。”
“朕也不知是什麼事,看了才知道,原來是開封府推官破獲了一起盜竊案——不,甚至沒有破獲!不過是繳獲了一批髒物。”趙顼淡淡的說道,但聲音中卻是明顯的嘲諷之意。
石越莫名其妙的望着趙顼,不知道一件這麼小的案子,究竟什麼原因,竟會驚動到皇帝禦前。
趙顼向石越傾了傾身子,冷笑道:“卿可知道這些失竊的物什是哪位大人的東西麼?”
“臣……”
不待石越說完,趙顼已經先說了出來,“朕本來也如卿般奇怪,心想是什麼人的東西值得開封府這麼巴巴的遞給朕?又是什麼盜竊案值得直達九重之内!嘿,誰知原來竟然是朕的前桂州知州沈起沈大人!”
“啊?!”石越根本不知道外頭發生的事情,此時乍聞,也完全是大吃一驚。
“開封府沒能抓到盜竊,卻撿到了他留下的贓物。這些贓物裡面,别的東西倒也平常,唯隻有一封書信,卻是非同尋常。便是沈起沈大人,也還一般,更不得了的,居然還牽涉到本朝一位青年俊傑!哼哼……”趙顼越說臉色越是難看。
石越聽到“青年俊傑”四字,心裡便是一陣格登,但随即又想到,皇帝既然這般說起,那麼此事與自己必然無關,這才心中稍安。
趙顼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失望還是憤怒,隻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石越,咬牙說道:“卿可以自己看看,當可知道人心如何險惡法!”
石越趕忙恭恭敬敬的接過信來,略一浏覽,背上已是冷汗直冒!這便是王雱寫給沈起的書信,那桂州田宅,自是王雱幫忙購置——但讓石越想不到的是,這還隻是這一樁大陰謀中的小小的一個佐證罷了!王雱之計,是讓沈起派人深入交趾,買通交人将領,僞造一些與石越的書信。信中石越将保證在朝中幫助李乾德,采取利用杭州海船水軍給交趾提供援助等方式,幫助交趾攻下占城。而交趾的報答是,和大宋和平共處,在石越有朝一日不順之時,為石越與海船水軍提供據點,到時候從交趾反攻桂州,讓石越割據兩廣為王!購置田産,不過是石越在桂州設置據點的一個伏筆罷了。王雱在信中叮囑沈起須得小心行事,耐心等待時機,隻待朝局有變,就抛出此計,可置石越于死地!
但是王雱卻沒有料到沈起罷職、交趾屈服,令得田産一案提前洩露……于是這樁陰謀,還沒有發動就敗露了。
“陛下……”石越身上的冷汗涔涔,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和王雱根本就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如今勉強也還算是親戚,王雱竟然如此狠毒要緻自己于死地,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趙顼默默望着石越,忽然歎了口氣,說道:“依他之罪,便是賜死也不為過!”
石越靜靜的望着趙顼,見他臉上雖然大有憤怒之色,但又有猶疑之狀,便知道皇帝此時兀自還在顧及與王安石的情份。若以他的本心,此刻實在恨不能置王雱于死地方能後快,但是此時的石越,已深深明白凡做大事的人,卻多半做不得快意事。
當下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聲音平穩的說道:“陛下,于王元澤,臣已無話可說。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于王相公,還望陛下稍存些體面才是。陛下與相公君臣相知,臣也惟願陛下能全始全終!”
趙顼贊賞的望了石越一眼,輕聲說道:“朕會派人将這封信還給王元澤。”
※※※
趙顼與石越又說了一會話,聽到午時的鐘聲響起,石越便告退出了迩英殿。剛剛走下了白玉階,便見童貫鬼鬼祟祟走了過來,低聲喚道:“學士萬安。”
石越皺皺眉,問道:“有什麼事嗎?”
童貫壓低了聲音,說道:“剛剛學士府的書僮侍劍帶話進來,說府上有要事。”
“什麼要緊事?”石越心不在焉的問道,“石珍案”如此順利的了結之後,他的仕途現在看起來,是可以一帆風順了。下午皇帝将要召見準備拜兵部侍郎的郭逵,順便讨論一下軍事改革的事宜,事關重大,他甚至沒有時間去高興自己前面的一塊障礙已經被掃除了,中午吃飯的時間,還要好好理一下思路才行。
“奴才也不知道!”童貫對石越格外的巴結,這讓石越完全不能理解——他是中官,沒有必要來巴結一個外官的。“但是聽說侍劍的樣子非常着急。”
“嗯?”石越怔住了,是什麼事讓侍劍冒着禁令來見他?
正思忖間,一個宦官已經急沖沖走了過來,石越隐約認得這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小太監,還不及他細想,那小太監已經看到石越,也不待站穩,便尖聲叫道:“接太皇太後懿旨!”
唬得石越等人連忙拜倒接旨。
“石學士,太皇太後口谕,讓你立即回府!”
石越不由呆怔了一會,這才站起身來,一時間心亂如麻,他此時實在難以猜出自己府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居然會勞動到太皇太後下旨。他急忙謝了恩,由小太監引着他出了西華門,侍劍早已在門外等候,旁邊還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少年,相貌似曾相識,但此時的他已經無心細想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侍劍臉上的惶急與大汗。
侍劍見他來,立即牽着馬迎了過來,口中急道:“公子,快快回府罷!夫人要生了……”
“什麼?”石越的頭仿佛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敲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梓兒此時懷孕尚不足六個月,這個時候早産,憑誰都知道兇多吉少。尤其是當時衛生條件低下,即使是正常生産,為此喪命孕婦的也為數不少,何況梓兒這是毫無預兆的早産?他也顧不得許多,甚至不敢去多想,隻是跳上馬去,使勁揮鞭,往府邸的方向跑去。侍劍與那個少年見他話也不話,跳上馬就慘白着臉打馬狂奔,也隻得立時上馬跟上。
一路之上,石越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隻知道拼命揮鞭往家中狂趕,什麼也不敢想,深怕此時一想那些種種可怕的念頭就會浮上來将他吞噬掉。此時正值正午,街上行人衆多,熙熙攘攘,而從西華門到石府,還要經過許多條熱鬧的大街,他既沒有帶儀仗,更無人清道,這般縱馬狂奔頓時沖得街上行人七零八落。街上巡邏的衛隊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人還是個瘋子,也叫喝着跟在後面狂追不止。
好不容易奔到府前,石越翻身跳下馬來,連馬也不顧上,便徑直沖進府去。緊随而來的衛隊在石府前面面相觑,顯然是大感為難,一時也沒有人敢說要入府搜查。正沒奈何處,又聽兩騎從後面沖來,兩個少年下了馬,一個書僮打扮的人翻下馬來,便也徑直沖進府中。另一個少年公子卻勒馬望了這些衛隊一眼,冷笑說道:“你們快快散去,這是你們呆的地方嗎?回去上司若要交待,便說是柔嘉縣主做的。”
那些衛隊聽他這麼一說,哪裡還敢停留?頓時散去。那個少年得意洋洋的下了馬,便往石府走去,竟也沒有人敢加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