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在座的人面上都有些尴尬,徐平歎了口氣:“鄭員外,就你家裡省吃儉用能夠攢下錢來成為鄉間大戶?就我所見,鄉間種田的人,大多數都省吃儉用啊,怎麼就沒有幾家成為大戶呢?這裡好壞臨近官道,雖然山多一點,也不算偏僻,要是再向山裡走,那裡的人日子過得更苦,連你省吃儉用的日子也比不了,怎麼好多鄉就一家上戶也沒有呢?”
鄭中攀滿臉通給,抗聲道:“徐官人,你可以在鄉裡打聽一番,我鄭家祖上三代,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我鄭家人不偷不搶,這些家财,沒一文意外之财!”
徐平看着鄭中攀,臉上的笑容終于淡去,神情嚴肅起來,淡淡地道:“我什麼時候說過你貪意外之财了?良民?汜水縣裡十之**祖上數代都是良民!除了你家,别人家裡就都是作奸犯科的?你當朝廷治下是什麼地方!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省吃儉用能夠攢下錢财來,就都是你的本事了?沒有官府懲治盜賊,沒有鄉民幫你耕種田地,沒有市集讓你出賣地裡産的貨物,你哪裡來的家财?山裡的人比你家還勤苦,怎麼他們就富不起來?”
“我家裡多少年來,都不曾少了稅算,難道還不夠嗎?”
徐平呼了一口氣,看着鄭中攀,緩緩沉聲說道:“你要明白,你家裡能夠有今天,是朝廷數十年無大事,天下太平。要是天下一亂,你怎麼辛苦,也免不了颠沛流離。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家人,不光是要自己勤儉持家,還要看天下大勢,個人努力終究隻是你成功條件的一部分。我跟你說了這麼多,就是希望你明白,不要隻顧着你自己的小家,還要想着這天下。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幫着朝廷做一點事情,這要求過份嗎?你能夠有今天的家産,是朝廷維持了天下太平的局面,你欠了朝廷的。那些窮苦人家,所以窮苦,有的是因為鳏寡孤獨,有的身有惡疾,隻有很少的人才是好吃懶做。古人雲,治理天下要做到老有所養,少有所教,他們還過得不好,是朝廷欠了他們的。像是學社,像是修橋鋪路,讓你們在鄉裡多負擔一些,難道不是應該?天下的大戶若都是如你這般不情不願,自然是可以由朝廷來建,所需的錢還是要從你們的身上收上來,那樣好不好?錢我過一道手,加在你們的肩上的擔子就重一分,這道理淺顯得很。我問你,其他交錢的大戶恨不恨你這種人?”
見鄭中攀低着頭,雖然不再說話,但依然是恨恨不平,徐平歎了口氣:“我明白,從自己裡口袋裡掏錢,便就如用刀子從身上割肉一般,百般不情願。但是,你要知道,自己拿錢出來,總比官府從你袋裡掏要好得多。這樣吧,我再立一條規矩,凡是助學和修橋鋪路這些善舉,以後做了都上報縣裡,遇到科配和買,數額可以直接沖抵。如何?”
鄭中攀猛地擡起頭來,問道:“官人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很明白,隻是讓你們掏錢,總是不情不願,那便讓官府一起負擔。凡是做了善舉的,數額由官府記下來,遇到有科配和買的時候,如果不願意,便把這錢數扣掉,兩相沖抵,不用再承擔那些雜捐了。”
周正海正聽得煩躁,對折騰個沒完的鄭中攀滿心鄙夷。徐官人不過是從這裡路過,待一天就走了,不管說什麼哄着就是,等到日後怎麼做難道他還會派人回來查看?鄭中攀真是個榆木腦袋,連臨時變通都不會。突然聽到徐平說出這句話來,猛地擡頭喜道:“官人這話說的可是真的?若是如此,為學社建幾間學堂算得了什麼?”
“我掌一路漕憲,難道還有心情在這裡跟你們說閑話?”
見徐平的面色不善,周正海吓得心裡一跳,忙道:“小的如何敢這樣想?官人說笑!”
官府的科配和買同樣是農村的一項沉重負擔,跟其他路比京西路雖然好一點,但遇到官府有茶鹽賣不出去的時候,也還是免不了的。而被強行賣下來的這些貨物,大多都已經不堪使用,科配的茶腐爛,鹽裡多泥沙是常見的事,很多時候是白白掏錢。
聽到捐出去的錢可以沖抵科配和買,鄭中攀的神色才和緩下來,不再争辨。
徐平心裡歎了一口氣,果然,講道理是沒有用的,想讓這些大戶老實掏出錢來,要麼就是拿刀逼着,要麼就是要給好處。捐贈抵稅是徐平前世的一種做法,在這個年代是不可能的,官府隻恨稅收不上來,怎麼可能讓你沖抵?徐平也隻是畫個餅給這些人,官府強行的科配和買本來就是要取消的,用做善舉的捐贈沖抵隻是安一下人心罷了。
如果官方有财力,徐平也不想用這種手段,從鄉間的大戶手裡榨錢出來。不是應不應該的問題,而是他們身上也沒有多大的油水。但鄉村的行政成本實在太高,不向大戶身上轉移,會導緻官方不堪重負,浪費太多精力。社會要發展,官府的精力必然要向城鎮裡轉移,同樣的付出那裡會有更多的收獲,要講究效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