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都司的冬既沒有雪也沒有霜,但寒冷透着潮意侵進屋子裡,涼透骨髓。
涼意中,陳沐在這個世界短短兩個月後迎來,迎來投身明朝後第一個新年。
安遠驿站的日子要比在百戶所時強上許多,至少吃喝不愁,每日還有廚子做飯,米糧管夠。閑時自己出錢買些酒肉,也夠人過個好年。
自清遠東百戶所一戰,倭寇銷聲匿迹逃出清遠,境中重複安甯。驿卒柯澤兒并未因此而對陳沐一行怠慢,反因陳沐等人多有斬獲愈加敬重,分明冬月苦寒之時,安遠驿站卻好似陳沐等人的安樂窩一般,何其快哉!
清早的山間河上飄蕩着濃濃的晨霧,陳沐帶着幾名軍戶的身影自霧中緩緩跑出,各個滿頭大汗身心卻極為舒暢,方才跑到驿站門口,便見付元倚着木柱斜靠,臉上挂着無賴的笑意,看這幾人氣喘如牛,擡擡手上端着的碗,笑道:“快進去洗洗吧,粥都熱好了!”
說着還用鼻子在碗邊深深嗅着,暢快道:“又香又濃啊,不知比家中好到哪裡去!”
破落軍戶打着補丁的潮濕棉襖還能看見脖頸子上纏着的白布,這慣偷賭棍傷還沒徹底養好,便在大年夜裡帶着婆娘幼子跑到安遠驿來,說是覺得自己鐵打的身骨已經能再回陳小旗帳下效勞了。
當然,旗下諸丁誰不知道他付元是個什麼德行,不過是知道大年夜裡依照陳軍爺的仗義脾性定要吃上一頓好的犒勞衆人去歲的辛勞奮死。結果不出人們所料,大年夜裡付元早把廣城醫生程宏遠的囑咐抛諸腦後,飲個酩酊大醉,夜裡灑着酒瘋迎風立在驿館檐牙又哭又鬧且歌且舞,高聲嚎叫誰都聽不懂的家鄉歌謠,第二天躺在床榻久久不起,兇口紅一大片分明是傷創崩裂,惹得石岐策馬廣城再把老醫生請來,好酒好菜招待着,這才撿回一條爛命。
天候慢慢轉暖,一月之後,清遠下了幾場小雨,軍戶打仗雖不在行,種地卻都是一把好手,人說這是今年要豐收的模樣,嘉靖四十六年,太平年歲。
真太平麼?
看着驿館院子裡剛十四歲的魏八郎兩手握住不成比例的倭刀一次又一次奮力跳躍,一次又一次勤苦劈斬,光着脊梁擦拭汗水的陳沐對這個問題一笑而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内心必須邁過的坎兒。
陳小旗這仨月攏共才見到不足千人,還大多是廣城與清遠城牆下那整個清城千戶所的旗軍,卻經曆兩場厮殺,親眼所見四五十條性命說沒就沒,這該是太平年月的樣子?
他在習慣,也在汲取力量。
習慣對自己不能理解超出料想的人事物報以順其自然的心态,這雖然不能改變糟糕的境況,卻能過得輕松一點。改變總是來得緩慢,輕松一些,能讓事物發展朝着更好的方向前進。
擦淨身子,陳沐披上棉甲望向安遠驿站之上岩洞裡向外冒出熬硝的蒸汽,臉上自然揚起笑容。
年前的官道旁,說書的石岐将陳沐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讓陳沐決定留下兩個從倭的性命。現在那倆人,齊正晏與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為陳沐熬制硝土,每日自有人給他們送飯,當然少不了岩洞裡放着兩柄倭刀,讓他們不要松懈了武藝。
聽昨日探望的邵廷達說,那倆當初被削光的腦袋,如今已長出半寸短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