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原正在篷窗下教王微怎麼合龍門,這是龍門賬最關鍵的部分,要做到進繳等于存該,兩邊合得上就表示賬目做對了,否則就是哪裡出了差錯,就要去查,從杭州到南京這一路來張原每日都要教王微一個時辰的龍門賬,現在王微基本算是學成出師了——
聽到“我等教民願為天主而死”的喊叫聲,張原吃驚地推開篷窗朝秦淮河右岸張望:冬月初二的午後,金陵上空陰霾欲雪,臨河街道約有五、六十人手舉小黃旗在搖旗呐喊,自南向北列隊遊街,這些人衣着都比較樸素,但其中有些人表情誇張狂熱,喊叫得聲嘶力竭,旁邊圍觀民衆如堵,鬧哄哄一片——
張原命船工就近泊舟,他要上岸去看看,他有利用天主教之處,那些不遠萬裡來到大明的傳教士都可稱得上學有所長的外國專家,要充分利用他們的學識為大明服務,一味排外絕對是大明的損失,在不違反律法的前提下對各種思潮、宗教包容并蓄才是大國的氣度——
張岱的船、範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見張原的船泊在右岸,便也都泊下,十八位舉人紛紛上岸,張原大步上前攔在這一隊搖着小黃旗的天主教徒前頭,大聲問:“請問王豐肅王會長何在?”
張岱、範文若諸人也都站在張原身邊,就是不明白張原要幹什麼——
遊曱行隊伍停了下來,為首一人悲憤道:“王會長、謝神父被禮部的沈侍郎派人抓起來了!”
搖小黃旗的群情激憤,大喊大叫,說要去禮部衙門請命,甘願與王會長一同關押受罪——
張原道:“諸位莫叫喊,聽我一言——在下是王會長的友人,不知王會長犯了何事被禮部拘禁?”
為首那人道:“新任禮部侍郎沈大人禁止王會長傳教,昨日借王會長私藏鳥铳火器指使巡城禦史将王會長和謝神父抓走——”
張原聽到“鳥铳”二字,心道:“該不會是王豐肅要送我的那兩支燧發槍吧?”當即高聲道:“諸位教友,天主教義講求忍讓、謙遜、安靜,可你們現在這樣上街遊曱行、大叫大嚷、驚擾市民,這是有悖天主教義的,你們這樣無助于釋放王會長,隻會加重他的罪過,你們聽我一言,立即散去,隻留一人為我向導,我去禮部見沈侍郎,一定要求釋放王會長。〖〗”
這些教衆聽張原說得有理,而且似乎也懂點天主教義,有人便問:“書生何人,如何識得王會長?”
張原心想自己要幫助王豐肅那就不可能隐姓埋名,拱手道:“在下山陰張原——”
話還沒說完,人群“哄”的一聲,紛紛道:
“原來是山陰的少年才子張原,四元連捷啊,都道是文曲星下凡,了不得!”
“他還是江南第一文社翰社的社首,松江董翰林都懼他三分,去年在國子監毛監丞就因為得罪了他就給革職了——”
“舊院花魁王微都追到紹興去了,一年了還沒回來,想必是做了張大才子的妾,啧啧,豔福啊。〖〗”
“……”
張原沒想到自己在南京名聲這麼大,隻說了“山陰張原”四字就引來這一片喧嚣議論,為首那個天主教徒又驚又喜道:“原來是山陰張公子,王會長向我等說起過張公子,張公子對我聖教——”
“閑話少說。”張原打斷這人的話,吩咐道:“趕緊讓教衆散去,你們若把事情鬧大,那我也幫不了王會長,趕緊散去,趕緊散去。”
為首這位姓孫的天主教徒急忙回身勸導那些教友,有些人依言便往回走,有些人還站在原地觀望——
張原厲聲道:“你們再不散去,是想把王會長逼上絕境嗎!”
這時,從圍觀人群中走出一個西洋人,卻是張原在杭州見過一面的那個法蘭西傳教士金尼閣,過來與張原見禮,張原毫不客氣地指責:“金司铎,這些教衆是你鼓動起來的嗎,你可知道這樣對天主教傷害有多大!”
金尼閣趕忙用生硬的大明官話辯解道:“這是教友們為營救王會長自發之舉,鄙人正是趕來勸阻的——”
張原道:“那趕緊讓他們解散,你我再議營救王會長之策,這樣聚衆遊曱行會更遭人忌,仇視天主教的勢力正愁找不到借口發難。”
在金尼閣的勸說下,遊曱行教衆終于散去,張原邀金尼閣與那個姓孫的天主教徒一起上了他的船,船離了聚寶門水關順流而下,臨河街道那些看熱鬧的民衆也各自散了——
船艙小廳内,金尼閣向張原說了王豐肅被捕經過,那兩支燧發槍還真是這次排擠天主教的導火索,當時王豐肅在教堂花園向教衆展示泰西火器的犀利,試射燧發槍,就被人告發說天主教徒要聚衆叛亂,昨日沈榷就知會巡城禦史來抓人了——
金尼閣憤憤不平道:“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沒有那兩支燧發槍,沈侍郎也會另找借口向南京耶稣會發難,那沈侍郎極端仇視我聖教。〖〗”
張原聽說過這個沈榷沈侍郎,沈榷是浙江烏程人,是浙黨主力,與他族叔祖張汝霖有往來,天主教在大明的傳教方針是補儒抑佛,這是利瑪窦所主張的,因利瑪窦博聞強記、學貫中西的個人魅力,很得到一部分開明官紳的欣賞,天主教的傳播也由此在大明打開局面,這自然遭到佛教徒和信佛的官員的忌恨,沈榷曾拜在杭州栖雲寺蓮池大師座下為俗家弟子,反對天主教尤為激烈,他就主張将西方傳教士全部驅逐出境、信徒一律罰作苦役,這沈榷是個極端保守并且偏激的人——
“張相公,武定橋到了——”
船頭的薛童歡快地叫了起來,跑進船廳問張原:“張相公,我們先回幽蘭館嗎?”
張原就請黃尊素陪金尼閣說話,他走進艙室對王微道:“修微先回幽蘭館看看,我現在要去禮部衙門,不,先去拜見焦老師。”
王微應道:“好。”又問:“那相公夜裡來舊院嗎?”
張原道:“若過了二鼓沒來,你就不要等,我肯定是有事耽擱了。”說着,伸手摸了一下王微的臉頰,光潔如瓷釉。
王微嫣然一笑:“那我等相公到三鼓。”
姚叔早已收拾好行李,與薛童、蕙湘在武定橋上岸,王微最後下船,看着十八舉人四條船魚貫從橋下過,仰頭看天,輕聲自語:“這天是要落雪了啊。”
……U雅U騷U吧U更新内容U不喜歡U樓中樓U
張原諸人在止馬營埠口泊下,這時已經是午後申時三刻,張原讓金尼閣和那孫姓教民留在船上,他與大兄張岱,還有黃尊素、文震孟去澹園拜見焦竑,黃尊素去年在南監曾被祭酒顧起元指派到澹園助焦竑編著《國朝獻征錄》,而文震孟曾聽過焦竑講學,算是焦竑的半個弟子,所以要前去拜見,其餘範文若人等就不冒昧登門了——
到得澹園,那應門老仆喜道:“張公子來了,我家少爺方才還說起張公子呢——少爺,少爺,山陰張公子到了。”
澹園茶廳很快走出三個人來,居中是焦潤生,大笑道:“介子,我料這兩日你該到南京了,哈哈,文起兄、真長兄,你二位也一起來了,好極。〖〗”
邊上兩人是羅玄父和阮大铖,阮大铖高中應天府鄉試第十九名,九月回了桐城一趟,又趕回南京,要與張原、焦潤生等人同道赴京應試——
略一寒暄,焦潤生領着張原三人到後面藏書樓見其父焦竑,七十六歲高齡的焦竑依然精神矍铄,見到張原、黃尊素、文震孟,很是愉快,拾起案頭一卷《焦氏筆乘》對張原道:“你的翰社書局甚好,這書我看了一遍,隻有兩處錯字,其餘紙張、刻印俱精。”
張原道:“這兩處錯誤學生也看到了,已經令書局重新刻版,書還沒印出來,翰社書局今年憑借刊印老師這兩卷書名聲大振啊,不然一個新創的書局很難立足。”
焦竑聽張原這麼說,大悅,博學大儒也很在意自己的書賣得好不好啊。
張原随即向焦老師說了方才在聚寶門看到的那一幕,并說王豐肅那兩支火槍是他托王豐肅從泰西帶來的——
焦竑奇道:“你要鳥铳作甚?”
張原道:“那兩支鳥铳是泰西最新式的燧發槍,學生是想以此來改良我大明軍隊的火器。”
焦竑贊道:“很好,你與徐子先可謂是不謀而合,都是想借泰西人的智慧來為大明朝子民謀福利,徐子先在天津衛試種番薯、玉米和土豆,想在西北貧瘠幹旱的土地推廣栽種,他上月還有信來,他已知你鄉試掄魁,請你入京赴試途經天津時務必與他一晤,他說渴盼之至啊,哈哈,你二人年齡相差三十多歲,卻能如此意氣相投,實是罕有。”
張原含笑道:“師出同門嘛,徐師兄我是一定要拜會的。”心道:“師兄徐光啟是我少有的同志,有徐師兄在,吾道不孤。”
焦竑知道張原向他說燧發槍事的用意自然是要請他幫助解救王豐肅,說道:“南京禮部侍郎沈榷是六月上任的,禮部尚書李維桢九月中風不能理事,南京禮部現由沈榷掌部事,沈榷此人頗想有一番作為,他對天主教徒蔑視佛法、不拜祖宗、不敬孔子極為不滿,屢次申斥,這次是抓到王豐肅把柄了——”
張原道:“然這把柄卻是因學生之故,學生是一定要向有司申明的,還請老師從中斡旋。”
焦竑道:“沈侍郎與我有點交情,我可以把沈侍郎請來商議,但我有一言,張原你要轉告王豐肅這些耶稣會士——”
“老師請講。〖〗”張原恭恭敬敬道。
焦竑道:“因徐子先之故,老夫對天主教義略有了解,并無甚精深高明之處,隻其天文曆法、術數機械頗有可觀,我所重者就是他們的格物緻知之學而非他們的教義,想必你也是——”目視張原。
張原道:“是。”
焦竑點點頭,繼續說:“但這兩年來王豐肅在南京傳教過于張揚,他在正陽門内建了新教堂,巍峨宏麗,公開舉行各種天主教儀式,男女教民時常聚會,讀經祈禱,甚至捧着神像招搖過市,已引起很多官紳和民衆的不滿,更有甚者,此前天主教民依然可以祭祀祖先、祭拜孔聖,但現在都禁止了,信天主就不得祭祖祭孔,也無怪沈侍郎這些官紳極為不滿了,當年利公在世,天主教這些都是不禁的,利公稱得上是泰西大儒,學問淵博,氣量恢宏,不是王豐肅這些人能比的——”張原心道:“利瑪窦是非常有遠見的,對大明現狀看得也透,知道在儒佛道并行千餘年的中國傳播新教之難,所以一向是科技先行、小心謹慎,走開明士紳的上層路線,但利瑪窦去世後,繼任耶稣會東方區會長的龍華民一反利瑪窦的傳教規矩,頗為激進,認為利瑪窦的小心謹慎是缺乏信心畏縮不前,南京教區的王豐肅就更是張揚高調,大量吸收下層民衆為信徒,不許祭祖、祭孔,這已經超出了晚明傳統儒家社會的容忍底線,雖然佛教徒也不祭祖先也不拜孔子,但可不要忘了漢唐反佛、滅佛之激烈,是經過一千多年的磨合,現在佛教才完全融入中國社會,天主教才進入中國不久,就如此張揚,那麼遭受挫折也是必然,但借這個機會我可以向傳教士們示好,也可以迫使他們回到利瑪窦的傳教路子上去,那兩支燧發槍我是一定要帶到北京去的,怎能被沈榷收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