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淩晨,綠梅誕下一子,啼聲洪亮,張萼母親王氏有張萼這麼一個兒子,現在有了孫兒,雖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張萼寫信向在京的父親張葆生報喜,又與張萼妻祁氏商量,立綠梅做了側室,算是有個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張萼之父張葆生從京中通過急遞鋪傳回家書,帶來一個确切的消息:今年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錢謙益。〖〗
張原自王提學提醒他說錢謙益極可能主持乙卯浙江鄉試,便開始做準備了,不僅讀嬰姿師妹幫他找的錢謙益八股集子,更請宗翼善幫他去常熟搜羅錢謙益的詩文,他要全面了解錢謙益的學術思想和詩文風格,就在張萼收到京中來信的次日,宗翼善也從常熟趕回來了,帶來了一疊錢謙益的詩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總計不下二十萬字,把錢謙益十五歲時作的《留侯論》都找來了——
七月下旬就要啟程去杭州,隻有個月專心學習的時間了,張原現在名聲在外,每日訪客不斷,有請教作文秘訣的、有要寄獻田産的、有投身為奴的、還有請張原出面說情的……讓張原學習很受幹擾,今年紹興的暑天又格外炎熱,讀書作文,汗流浃背,穆真真給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氣真是熱得邪門,所以當大兄張岱來約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讀書,張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張原暫别二老和嬌妻,騎白騾雪精,帶了來旺和武陵,與大兄張岱還有周墨農、祁彪佳一行十餘人出稽山門、過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并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觀世音菩薩的小廟,庵中長老是山陰張氏本家連同庵裡的七個僧人都由西張供給衣食,等于是山陰張氏的家廟——
天瓦庵往上就是極險峻的螺絲路通往香爐峰頂,左臨深谷,寺前寺後滿是高槐深竹又且地處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時後才會有日頭曬過來,而到了午後申時初,日頭又被香爐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極是蔭涼,張元汴、張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讀書—
張原一入山門綠蔭中,就覺暑氣頓消贊道:“果然是盛夏讀書的好去處。
挑着行李的能柱、來旺幾個健仆汗流浃背,在山門前歇下擔子擦汗,大呼“涼快”。
張岱笑道:“燕客也想來,被大父罵住了,說他是害群之馬,會耽誤我們備考,不讓他來。”
周墨農、祁彪佳皆笑。
張萼是納粟監生,沒有參加鄉試的資格隻有在國子監畢業後做個不入流的小官,張萼自然是不耐煩去做那俗吏的,按規定他今年還要繼續去國子監就讀但張岱、張原不去,他一個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長老還山先一日已經讓僧人将五間客房灑掃幹淨,專等張岱幾人到來,這時便安排衆人住下,并說酒肉不禁,隻不要在大殿上菩薩面前吃喝就是了,張岱道:“我等隻跟着還山大師茹素,洗洗肚腸,肉食者鄙嘛。”
還山長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還吃得。〖〗”
這樣,張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讀書、作文,夜裡一道評議日間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鄉試的三場,三日一輪首日作制義七篇,其中四書題四篇、經義題三篇,四書題每篇兩百字以上,經義題三百字以上,七篇總計不少于兩千字,規定如此,但寫起來往往不止兩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須在一天時間内完成,明代鄉試與清代鄉試不同,一場隻考一天,清代是一場考三天,所以對一般士子來說一天作七篇文用時是很緊張的了,但張岱、張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農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猶有餘暇—
次日則作判詞五條,用骈骊體,每條百字左右,另再拟诏、诰各一篇,不少于三百字——
第三日試策,作五題,長短不限—
每天夜裡,四人圍聚在一起互評作文,評一人的作文時,另三人就分别擔當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寫批語,連續三日作文之後,暫停一日,這日專門研讀錢謙益的詩文,主要是張原開講,錢謙益的這些文稿張原已經全部讀過,張原總結的是:錢謙益的學術思想特點是窮經學古,具有回歸學術本源、經世緻用、重建綱常等内涵——
不管日後錢謙益是不是頭皮癢、水太涼、是不是臨終悔恨沒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節,現在的錢謙益年方三十四歲,才氣橫溢,兇懷大志,欲以兩漢學風來糾正當今空談膚泛的風氣導緻的學術蠱壞、世道偏頗和國事不振——
通過對目前搜集到的錢謙益早期詩文的研究,張原對錢謙益的思想傾向、文風喜好已經有了深刻了解,錢謙益的思想極其博雜,無書不讀,既宗兩漢,卻又受陽明心學、佛經、道藏和先秦諸子的影響極大,詩文能突破複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狹隘和公安派的淺薄,文風淹博雄厚,能把鋪陳學問和抒發性情很好地結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錢謙益在詩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轉益多師,很善于學習,錢謙益的詩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虛傳——
山中的日子過得極慢又極快,早起看晨岚舒卷,山中霧氣在注目間不知不覺消散殆盡,晚看落日紅霞,看着那雲霞變在香爐峰上空變暗、變灰,好似一爐炭火在慢慢冷卻,那暮色一點點降臨、籠罩,夜風微涼,時光偷轉,這就二十多天過去了——
張岱四人都覺得這次天瓦庵讀書受益極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過盂蘭盆氣,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約再作兩輪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準備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後,張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論窗外槐竹的綠襯着日光映進來,撲面臨頭,受用一綠,綠得清涼綠得剔透,筆尖下流淌出的一個個小楷字也作鮮碧色—
張原在愉快清涼的心境中下筆如飛,申時末,作完五篇策論,看大兄枨-岱和祁虎子,還在作第三題,周墨農更慢才開始作第二題
靜極思動,張原收起紙筆道:“大兄,我上香爐峰頂看落日夕照去了。〖〗”
張岱正專心作文,随口應了一聲。
張原喝了一碗涼茶,帶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經螺絲路向香爐峰頂攀登,這螺絲山道有近千級石階,山道一側是懸崖峭壁岩突兀,頗為險峻—
螺絲路一繞,轉到玉笥山東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黃牆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綿延往下鋪展百餘丈,一條山澗在竹林間忽隐忽現,斜陽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澗仿佛就是竹林翠色彙聚成的,再往下,松峽石麓,古木紅葉間有亭台樓閣,檐尖高出林臯——
張原忽然對上香爐峰看落照失去了興趣,對武陵道:“小武,我們到那竹林山澗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爺家的避園——”看少爺沒搭腔,心道:“少爺豈會不知道少爺是想去看他的嬰姿師妹了吧,不會這麼巧,師妹也在那園子裡吧?”
武陵裝作興緻勃勃道:“好,去山澗邊玩玩,還可以遊泳。”
在武陵心裡,對少爺與王嬰姿小姐的《西廂記》還存着期望,王小姐十八歲了,就因為少爺的緣故而不肯談婚論嫁,王小姐很癡情哪,不過怎麼辦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過先“西廂”一下似乎也不要緊吧——
武陵跟在少爺身後,小心翼翼從螺絲道岔下,向竹林山澗方向走下去,沒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兩個人就象猿猴一般從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着竹子往下,臨到山澗邊,山坡突然平緩下來,兩個人手臂和臉頰都被竹梢掃出皿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覺得很痛快。
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張原與王嬰姿挖筍之處,竹子生長得很快,已無法分辨王嬰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來未挖取的竹筍長成了一竿竿青翠可愛的小竹子。
來到山澗邊,回首朝香爐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輪紅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後,估摸着現在應該是酉時二刻自鳴鐘五點半的樣子——
張原在山澗邊捧水洗臉,忽道:“小武,我們遊水去避園,再繞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極。”生長紹興水鄉,對水天生親近,這山澗之水清澈見底,能小魚在澗底石頭間倏忽遊動,讓人很想到水裡象魚兒一般遊動——
張原摘了方巾、脫了礻彡和襪履,上身精赤,下身是及膝褲,回頭看武陵,還是兒童遊泳的習慣啊,脫得精光,不禁失笑——
見少爺笑他,武陵又趕緊把短系上,學少爺的樣子把衣服和襪履包在一起單手舉着,淌入山澗——
今年紹興又有旱相,立夏以來隻下過一場雨,這山澗也清淺,水才淹到膝蓋,不過往下遊走了十來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數丈,水齊腰,整個身子幹脆撲進水裡,隻把腦袋和舉着衣履的左臂露出來,順水向下面遊去,準備到避園那處臨溪的木閣上岸——
山澗一折,那座山閣在望,且慢,閣邊臨水木台坐着的是誰?
武陵眼尖,認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裡大叫:“有緣,有緣,這王二小姐好似專在這裡等我家少爺,對了,少爺該不會真是和王二小姐約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回避,好讓少爺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塊岸石,止住身子,看着少爺手托衣履,好象送禮似的順流而下遊過去了—ˉ—
王嬰姿與姐姐王靜淑還有母親和三個幼弟自上月二十五入伏,就一直在避園消暑,王嬰姿每日讀書、作文、吟詩、繪畫、弈棋,還有,就是在山溪邊垂釣,山澗從竹林雙泉交彙潺潺而下,到了這水閣前水勢平緩幽深,最深處超過了五尺就有各類魚兒藏身——
黃昏,夕陽落到了香爐峰後,竹林濃翠,山谷氤氲暮色開始凝聚,王嬰姿與姐姐兩個坐在臨水木台的竹椅上,一邊垂釣,一邊閑話,一個木盆放在一邊,半盆水,水裡有魚有四、五尾,都是三、四寸長的,黑鲫魚、白鲢魚,魚脊搖聳,正繞盆團團遊走,以為遊得快就能逃脫——
王靜淑笑道:“王嬰姿十八,姜子牙八十,都是閑來垂釣碧溪上敢問可曾乘舟夢日邊?”
王嬰姿道:“大明朝不要女首輔,不然我可以夢一夢。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是李白的兩句詩上句指的是姜子牙,下句指的是伊尹,這二人都是開國重臣——
王靜淑道:“那麼張介子可以夢一夢,就不知他垂釣否?”
王嬰姿笑道:“介子師兄備考鄉試,哪能如我們這般空閑。”
王靜淑有些内急,便将釣竿一端壓在魚盆下,笑着起身道:“我先進去一下,竿子放在這裡,你幫我照看,有魚上鈎就提上來。”
王嬰姿笑道:“姐姐這是願者上鈎嗎。”
王靜淑一笑娉娉婷婷的踩着棧道去了。
王嬰姿看着姐姐的背影,心道:“姐姐也才二十三歲,花枝一樣的人呢,也不肯再嫁,是為陳姐夫守節嗎,姐姐說不是姐姐與過世的陳姐夫感情并不深,隻是不想再去賭那一把了——”
王嬰姿望着小溪對岸的一塊很象卧獅的白石癡癡出神,忽覺釣竿絲線往下一墜一墜,憑手感,這上鈎的魚兒不小,趕緊欠身往木台下一看,卻見水面露着個腦袋,一手還托着一個包袱,起先大吃一驚·随即認出這是介子師兄的眉眼,又驚又喜,起身道:“介子師兄怎麼會在這裡?”一邊問話,一邊向木台邊沿走了兩步,卻忘了她姐姐的釣竿橫在地上,她一腳踩在細圓竹竿上,竹竿滑動,竹竿并非筆直,這一轉動,另一端就将木盆撬翻,木盆裡的水流了一地,幾條小魚活蹦亂跳,有一條魚跳進了王嬰姿裙子裡—
這都是一瞬間幾乎同時發生的事,王嬰■見到張原又驚又喜,魚兒入裙,在裸腿邊撲騰,心慌意亂,踩竹竿踉跄了一下,本來還不至于栽到,卻又有一條魚亂蹦亂扭,正好墊在她鞋底,偶然中的必然,滑倒的王嬰姿就往木台外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