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盛夏,酷熱難當,從三月底開始,又有近兩個月沒有下雨,京畿至河南、山東一帶,旱情仍在持續,張原從邸報獲知山東青州諸郡甚至有父子兄弟殘食,婦女流鬻江南,在淮安就有所謂的人市專門買賣山東婦女,年初又有饑民張計緒、周堯德等人乘歲荒作亂,在泰山、章丘、萊蕪等處出沒,張計緒稱紅竿大王、周堯德稱平師王,搶劫富戶,截殺官兵,近被巡撫錢士完遣兵将剿捕擒斬,餘黨潰散——
張原心道:“大明朝幅員遼闊,天災**難免,有小股流民作亂并不稀奇,十五年後陝西等地盜賊蜂起,那時才是焦頭爛額難以收拾,現在應該還來得及,隻是這朝廷黨争如何是個了局,這次梃擊案算是我暗中挑起的,為了穩固太子的根基,很有必要,萬曆皇帝已老,必須壓制鄭貴妃的野心,以免釀成更大的動亂,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要在朝中站穩腳跟、要能說得上話,那還得新君即位之後。〖〗”
五月二十一這日上午辰時二刻,穆真真、武陵、汪大錘送張原到了玉河北橋,看着張原進了翰林院大門,穆真真三人原路回去,傍晚時三人還要來這裡接張原,每日往返四十餘裡,來去都是興興頭頭——
翰林院的儀門左側有幾間耳房,那裡是書手抄邸報之所,邸報大約五天就有一張,由六科廊的言官們根據各衙門官員的奏章輯錄編纂而成。〖〗然後交由通政司審定,再由通政司安排書手抄錄,京中各衙門當日送達,各省布政使司衙門則要通過驿遞送去。各衙門收到的邸報隻有一份,所以要再雇抄報書手多抄幾份分發給主要官員閱覽,張原每日到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到抄報耳房裡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邸報。有就先看,沒有就和那兩個抄報書手閑聊幾句之後再去見堂官郭學士——
這日張原一走進抄報耳房。房内兩個正在抄報的書手趕緊放下手中筆,起身叉手行禮,其中一個書手将一張邸報呈上:“張修撰,有新到的邸報。”這位大明朝最年輕的狀元沒有半點盛氣淩人之态,兩位書手都很願意看到這位張修撰。
張原拱拱手,微笑道:“你們自顧抄寫,我在邊上看着就行。”
一張松木長桌,兩個書手并排而坐。〖〗那張邸報放在中間,兩邊同時抄寫,耳房低矮,又不通風,雖然是上午也頗為悶熱,張原從袖中摸出折扇,一邊扇涼一邊看這期邸報,這邸報比八開紙略大。單面書寫,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邸報上并無五月十五梃擊案的相關内容,倒是有一篇批駁冰河說蔑視天命、谄媚君上的奏疏,署名陝西道監察禦史劉廷元——
張原默默地看完這篇義正辭嚴的高論。心裡冷笑:“蔑視天命、谄媚君上,這兩頂大帽子扣下來很吓人啊,劉廷元的奏疏應該是梃擊案發生前送上去的,是想敗壞我的清譽。”
又想:“若能借此機會在大明兩京十三省範圍内掀起對冰河說的大讨論固我所願也,隻是現在被梃擊案搶了風頭,沒人關注劉廷元批駁我的冰河說了——浙黨劉廷元、胡士相、勞永嘉複審梃擊案已有三日,應該出結果了吧。”
就在這日下午,從午門内六科廊傳出消息,刑部完成了梃擊案的再審,案情大緻如下:案犯張差,薊州井兒峪人,今年三十八歲,并無妻兒老小,平日以賣柴草為生,因神宗為鄭貴妃在薊州黃花山修鐵瓦殿,太監龐保、劉成準備燒制磚瓦販賣牟利,當地人李自強、李萬倉因送炭的緣故結識了龐保、劉成,二李在借勢強買張差的柴草不成後,将柴草燒毀,張差将此事上告,因牽涉到内官太監,當地官員不但不受理此案,反而将張差拘押起來,導緻張差氣憤難伸而瘋癫發作,随即于五月來京城申冤,五月十五日酉時手持棗木棍從東華門闖入慈慶宮,打傷守門太監李鑒後,沖入奉宸宮前穿殿,又擊傷太監鐘本華,随即被擒獲,因此刑部建議将張差以宮殿射箭放彈投甎石傷人之罪處決,當日輪值的燕山前衛指揮使朱雄革職為民——
夕陽西下,玉河清淺,一群詞林官又在翰林院大門前議論紛紛,都說這刑部二審與當日巡視皇城禦史劉廷元的初審毫無二緻,就算案犯張差是瘋子吧,可一個瘋子能連闖皇城、宮城,若說無内應,誰信?
文震孟對張原、錢士升道:“皇帝對刑部報上來的這個再審結果應該是最滿意的,一件闖東宮謀害太子的驚天大案就隻處決一個瘋子和貶一個宮衛指揮為民就能了結,真是波瀾不驚、和風細雨啊。〖〗〖〗”
錢士升低聲道:“劉、胡等人明顯是迎合皇帝的心意不想深究此案,明日此案的審理結果會交由大理寺複核,大理寺應該會有異議吧。”
文震孟道:“抑之兄不知道嗎,大理寺丞王士昌與劉廷元、胡士相乃是浙江同鄉,複核不會有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