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爽軒在東,壽花堂在北,戲台在南,圍在中間的就是半畝大小的一池碧水,在霞爽軒或壽花堂都可以觀賞戲台上的演出,軒、堂、台之間有曲廊相連。〖〗
前幾日一場大雨,暑氣消退了一些,依山傍水的砎園當然更為涼爽宜人,午前的日光照射下來,池中鯉魚往來遊動,那些鯉魚大大小小,顔色紅黃灰黑,成群結隊地遊蹿,當那些魚兒不約而同潛入水裡時,水面漣漪圈圈紋紋,微微蕩漾,好似一塊絲綢的大幕被風吹皺,這大幕在等着張原去豁然拉開,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
“會上演什麼,鯉魚躍龍門?”
張原一邊跟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走,一邊這樣想,一尾肥胖的大紅鯉魚率先躍出水面,幕幔撕破,若無其事。
就在這時,張原聽到身邊那個緊跟王思任的俊俏少年“嗯”了一聲,鼻音婉轉,帶着詢問、試探、矜持,含意豐富,同時腳步一緩,與身前王思任拉開幾步。〖〗
張原從池魚這邊收回目光,側頭去看,正與少年目光相接,這少年個頭比他還高一些,雙眸如黑寶石一般,清瞳可鑒,見張原看過來,少年眉毛微微一挑,嘴邊那一絲笑意很象王思任,低聲問:“你幾歲?”
這少年先前立在王思任身後,張原沒留意,他眼疾雖然好了,但眼睛還不是很好使,這時近在咫尺,總看得清楚了,第一感便是,這少年是女郎,女扮男裝的,因為那膚色、眼神、聲音都象是女子——
雖然如此,張原還是不敢确定,這世道怪事多,那“可餐班”的聲伎王可餐就是少年郎,可那模樣神态比女子還象女子,還有,李玉剛花枝招展的在那唱《貴妃醉酒》,不明底細的人誰敢說他是男的?至于說看兇,呃,這少年一襲素色細葛長衫寬大飄逸,除非很大,否則也看不出來,再說了,他憑什麼探尋人家是男是女?
“算是十五歲吧。〖〗”
張原答道,這世上不确定事情太多了,他可是兩世為人,所以不好斬釘截鐵地說自己隻有十五歲。
霞爽軒與壽花堂相隔不過四丈遠,也就隻有問答一句的時間,張汝霖和王思任已經步入壽花堂,轉過身來就座,那俊俏少年急趨數步,又站到了王思任身後。
戲台上的曲笛已響起,王可餐袅袅婷婷而出,開唱:“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
張原侍立在族叔祖張汝霖身後,等待問話。
張汝霖很耐得住性子,眼睛隻看着戲台,手按節拍賞戲聽曲,并不開口問話,這想必也是一種試探,看看這個頗有天賦的族孫耐心如何?
張原耐心當然足夠,百日的黑暗熬過來,這片刻等待算得了什麼,侍立一邊,穩穩沉靜。〖〗
等到“驚夢”一出唱了一大半,張汝霖站起身,走到壽花堂外的圍廊上,面對竹樹蓊郁。
張原跟了出來,叫聲:“叔祖。”
張汝霖點點頭,問:“你這過耳成誦的本事真是得了眼疾後才有的?”
張原答道:“是。”
張汝霖道:“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而且你眼疾也痊愈了,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有這樣天分足可自傲了?”
張原道:“晚輩沒有這樣想過。”
張汝霖問:“怎麼會沒這麼想過?”
張原道:“晚輩覺得記性好若不能活學活用,那讀書再多也隻能算是兩腳書櫥,更何況晚輩現在隻囫囵吞棗記得幾部書,義理不明、文理不通,哪裡敢自傲呢,有宗子大兄、祁虎子這樣的神童在前,晚輩真沒覺得有什麼可自傲的。〖〗”
張汝霖頓時和顔悅色起來,連連點頭:“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你這從容不迫的氣度,宗子也不如你,嗯,你今年十五歲,啟蒙雖然晚了一些,但還來得及,你眼睛既已痊愈,那就盡早入社學讀書吧,先把社學必讀的書籍通讀了,待明年我推薦你去大善寺師從啟東先生,啟東先生是萬曆二十九年辛醜科進士,這些年因為接連守喪,一直未入京選官,啟東先生儒學淵博,更且精于制藝,因家貧去年來大善寺設館,擇徒極嚴,祁虎子已拜在他門下,張萼頑劣,被拒之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