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這幾個月我在武林讀書,不知道你得了眼疾,現今可大好了?”
張岱笑着上下打量這個族弟張原,他是昨日才從杭州回到山陰的,聽王可餐說起張原下蒙目棋的事,頗為好奇,方才又聽說堂弟張萼在這橋下與張原對弈,便趕來看看,見張原果然是背轉身子不看棋枰全靠記性下棋,這讓自負聰慧過人的張岱非常驚異,因為張岱非常清楚圍棋的盲棋有多麼難,再細看棋局,張萼的黑棋已呈敗勢,他接手幫着下,卻也無力挽回。〖〗
張原也打量着這位名傳後世的族兄,應道:“已經大好了,多謝宗子大兄關心。”這才想起張岱去杭州讀書是為了鄉試備考,因為今年是壬子年,每逢子、午、卯、酉年就是鄉試之年,三年一次,八月舉行,故稱秋闱,中舉的士子次年進京參加京城會試——
張岱是紹興府的神童,八歲時跟着大父張汝霖到西湖的别墅避暑,大名士陳繼儒也在西湖遊玩訪友,陳繼儒騎着一頭大角鹿,往來湖濱,好似神仙中人,某日,陳繼儒來拜訪張汝霖,見到了張岱,便對張汝霖說,聽說你這個孫子善屬對,我要當面考考他,就指着屏風上的《李白騎鲸圖》出了上聯:“太白騎鲸,采石江邊撈夜月。〖〗”八歲的張岱應聲對道:“眉公跨鹿,錢塘縣裡打秋風。”陳繼儒别号眉公,陳眉公放聲大笑,摸着張岱的小腦袋說:“那得靈敏至此,吾小友也。”——
張岱十二歲時縣試、府試、道試連捷,成了山陰縣最年少的秀才,紹興人都說西張又要出狀元了,張岱的高祖張元汴就是四十年前的狀元郎——
因為年幼,張岱沒有參加己酉年的鄉試,而這一次,則是志在必得了。
有着後世記憶的張原卻是心裡清楚,張岱才高命蹇,少年成名,到白頭依然是老秀才,這科舉取士雖然看似公平,但也有很多才學過人之輩蹉跎場屋、困頓一生,遠的不說,山陰本地的就有徐渭徐文長,徐文長才華橫溢,可就是死也考不上舉人,大名士陳繼儒也隻是個秀才功名,當然,焚毀襕衫、放棄科考的陳繼儒做他的隐士高人,也混得很不錯。〖〗
生逢此世,跑到陝西去嘯聚災民作亂自稱闖将、八大王那不是張原的理想,象範文程那樣做滿清的開國功臣更是張原深惡痛絕的,也不能學陳繼儒做悠哉悠哉的隐士,陳繼儒在明亡之前就死了,他張原現在才十五歲,所以隻有科舉這條路可以走,一步步來,隻希望不要走得太累,還得留點精力享受生活不是——
但從陳繼儒、張岱的經曆來看,學富五車、才華橫溢并不一定就能科舉順利,八股文考試一定另有訣竅,他一定要找到這訣竅,而且出名要早,若是等到崇祯十六年才考上進士,那可就哀哉了。
……
張岱見張原眯着眼睛在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叫了一聲:“介子——”
張原這才恍然道:“哦,宗子大兄不是下月初九鄉試嗎,怎麼卻回來了?”
張岱道:“這次回來主要是向大父請教一些事,也沿路散散心,月底再赴武林。〖〗”
張萼道:“大兄這次鄉試,自是手到擒來,有什麼好着急的,也就是看名次高下而已,若能中解元那就快哉了。”
張岱嘴角含笑,矜持道:“解元是命數,争不來的。”
十六歲的張岱顯然是信心滿滿,中解元要靠祿命,但中舉卻是穩穩的。
一邊的張原卻是暗暗歎息,眼前這個少年意氣風發的宗子大兄,一直考到明朝滅亡、考了三十年也沒考上舉人,然後國破家亡,披發入山如野人,隻有借手中筆回首往事前塵、追憶末世繁華,實在是可悲可歎——
“如果可以,我應該幫幫這位宗子大兄。〖〗”然而轉念又想:“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不經曆國破家亡滄桑之痛,宗子大兄肯定寫不出那些飄逸灑脫、飽含深情的絕世美文——《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金山夜戲》、《二十四橋風月》……這些絕妙的小品文怎麼辦,這可都是文學瑰寶啊,不能因為宗子大兄的命運改變了就沒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