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和林星潔正在面面相觑,陷入回憶當中的時候,林女士似乎又看到了點說服女兒的希望。她沉默地注視着他們倆,眼睛一眨不眨。
“呵呵呵……”
就在這時,熟悉的笑聲從他們背後響起。
三人紛紛轉頭。班長大人将雙手背在身後,腳步一搖一擺地從距離更遠的樹木旁邊走了出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
徐向陽很驚訝。
“我從最開始的時候就一直在旁聽啊。”
“你這叫‘偷聽’……”
“你不也一樣。”
班長大人的笑容微微收斂,變得嚴肅起來。
她的目光越過兩位朋友,直直地看向林素雅。
“林阿姨,我可以講幾句嗎?”
“……嗯,你說。”
或許是受到女孩認真态度的影響,林素雅不自覺地擡起頭與她對視。
“我在旁邊聽了那麼久,直到剛才,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
竺清月一幅笑眯眯的表情,瞳孔中流露的光芒卻愈加灼灼。
“你剛才好像一直在勸說星潔接受你那位男朋友的道歉,其實在我看來,他動手打了星潔,當然是不可饒恕、最直接的加害者,但在那個家庭裡,真正讓星潔感到痛苦的根源,一切問題的罪魁禍首……不是别人,就是你!”
班長大人的态度看似很禮貌,但言辭卻一點兒都不客氣,以至于林女士在猝不及防間,露出了明顯是被嗆住的難堪表情。
“按照你的說法,那個叫孫勝平的男人是想要保護星潔,對吧?但在那段時間裡,星潔明明就一直活在他的威脅之中,别提享受到被家庭庇護的感覺了,根本就是把他當成了最大的敵人,想盡辦法不受他的傷害,惶惶不可終日……”
“我才沒有那麼害怕!”林星潔在旁邊嘀嘀咕咕,但班長大人的話語并沒有就此停息,而是将聲音的分貝更提了一個量級。
“那個時候,身為母親的你在哪裡?如果真的是一場誤會,為什麼不能提前說開?你要是早就注意到她的情緒,早點嘗試你所謂的‘讓兩人交流溝通’的方法,早點按着那個男的腦袋來道歉,你和星潔間的關系哪至于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我——”
林女士在茫然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低垂着腦袋,開始喃喃。
“不,這當然是我的錯,因為我總是把女兒當作小孩子,她喜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就一直随她的便,以為長大了就會好……”
對方好像是想要做自我檢讨,但竺清月可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
“還有,你們倆明明是大人,腦袋也太天真了吧?難不成覺得‘把欺負人的家夥揍一頓’這種簡單粗暴的做法,就是在保護孩子了嗎?不付出時間去關心她在學校裡的生活,那就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隻是在滿足你們那種‘當個好家長’的虛僞心理!”
班長大人臉上的微笑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看着心中發寒的面無表情。她死死盯着中年女人的臉,眼神冷酷到不像是一個高中生。
“我來告訴你後來發生了什麼吧。被那個男的教訓過的幾個人,非但沒有知錯就改,甚至還因此産生了仇恨心理,想要用更惡毒的方式去報複星潔!哈哈,這就是你們當家長的保護自己孩子的方式?真是白癡、白癡!無可救藥!”
林素雅被說得渾身顫抖,仿佛随時都有可能倒下。她像是在求饒似地看向站在不遠處的女兒和男生,但那兩個人卻隻是漠然以對。
于是,她的臉色變得愈來愈慘白,就像是一張懸挂在窗簾上的白紙,等一夜過去,已經被狂風暴雨侵襲打得稀巴爛。
“放心,星潔雖然出身在這樣的家庭裡,但她本人可不普通。她不會受到傷害,頂多是變成殺人犯……而因為有這個男的及時出現,星潔連犯人都沒當成,所以到現在還能開開心心過着普通高中生的日子。”
竺清月的聲音從高亢轉向低沉,臉上又恢複了笑容——隻是這回,她露出的是充滿嘲諷意味的冷笑。
“但這一切,都和你沒有半點關系,你自始自終都是加害者。林阿姨,現在的你應該明白了,如果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你的女兒就更不應該跟你回去。”
“因為星潔家庭問題的真正源頭根本沒得到解決。非但如此,這個罪魁禍首甚至到今天為止,都對自己犯下的所有錯誤渾然未覺!”
“啊……呃……”
林女士似乎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顫顫巍巍地扶着旁邊的樹木,态度狼狽地一屁股坐下來。
……所謂“比當事人還要激動”,指的大概就是這種狀況。
班長大人義憤填膺地痛罵了林素雅一通,罵得氣喘籲籲,兇口激烈起伏,額頭上流淌着晶瑩的汗水,她似乎完全代入了自己,成為一個深受原生家庭傷害的對象。
而在這個過程中,身為真正當事人的林星潔則是皺緊了眉頭,視線一直在竺清月和自己母親的臉上來回打轉。
等班長大人住嘴了,自己的母親則是變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後,這位女孩這才不鹹不淡地抱怨了一句:
“好煩,要你個外人來多管閑事。”
“哎呀……”
竺清月像是這才剛剛回過神來,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種态度放在她身上還是挺罕見的。
“抱歉,稍微有點激動了。我實在看不慣那種明明很不負責任,又喜歡自以為是的家長。”
“……”
林星潔沒有再理睬她,而是将目光重新轉回到母親的身上。
“不過,林素雅,這女的剛才說的那些話,倒确實是和我想得差不多。”
她慢悠悠地走到母親跟前。
癱坐在地上的林素雅的視野裡,出現了一雙洗到發白的球鞋。
在見到這雙鞋子的時候,女人的兇口變得更加沉悶。她隻是盯着鞋尖,不敢擡頭去看自己女兒的臉。
“你現在還有要讓我回去的想法嗎?或者是有什麼能為自己辯解的借口,現在都可以講出來。”
“我……我……”
女人還是一句話都回不上。
在這個過程中,徐向陽始終沒有開口打擾。
這一幕在不知情的旁人看來,着實有些可憐:一個飽經風霜,本該在閱曆和經曆上有着壓倒性優勢的中年婦女,卻被兩個未成年少女怼得啞口無言,一副快要心髒病發作的模樣,其中一人還是她的女兒。
但他當然不可能出于同情心而站到對方那邊,連像個和事佬那樣說句“公道話”都做不到。
因為,他的想法其實和兩位女孩一般無二。
林女士實在稱不上是一位合格的母親。
這和有過多少人生經曆、虛長了多少歲數沒有關系。李青蓮沒有結過婚,連戀愛都沒有談過,卻遠比眼前這個女人更像是一位合格的家長。
“……對不起。”
沉默良久。直到最後,林素雅能說出口的,也隻有這麼一句話。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好好想過要怎樣當一個媽媽,我這輩子都是渾渾噩噩的,甚至是自從你父親離開以後,我才開始怎麼學會生活……”
林女士像是在自言自語,但說到一半的時候,卻被她自己的苦笑打斷了。
“抱歉,這樣一說,好像顯得我又在推卸責任了。”
“不完全是。”
但林星潔卻很冷靜。女孩不再居高臨下地俯瞰自己的母親,而是蹲下身,直視着對方的眼睛。
“你和我這幾年吃過的苦頭,的确得拜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所賜。我也知道,曾經的媽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在我小時候的回憶裡,當時的你真的就跟小孩子一樣,可以說是不谙世事。”
母女倆靜靜地互相對視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林女士覺得難以承受,下意識偏過頭去。
“……這是我的問題。”
“對,你當然有問題。但說到底還是他的錯。表面上裝得像個深情的好男人,對待妻子的态度可以用‘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來形容;像這樣培養起妻子的依賴心理後,卻又在某一天選擇将老婆孩子狠心抛棄……啊不行了,我光是想起他的事情就生氣!”
林星潔說罷,攥緊拳頭,惡狠狠地捶了一下腳邊的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