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長相思.1》 4
前路未可知
清水鎮不大,卻是大荒内非常特殊的一個地方。
清水鎮外從北到南,群山連綿,地勢險惡,自成天然屏障。神農國被滅後,不肯投降的神農國将軍洪江率幾萬士兵占據了清水鎮以東的地方,與軒轅王對抗。清水鎮西接軒轅,南鄰高辛,東靠洪江義軍,既不屬于軒轅管轄,也不屬于高辛管轄,所以,清水鎮漸漸地變成了一個三方勢力夾雜,三方勢力卻都管不了的地方。
在清水鎮,沒有王權、沒有世家、沒有貴賤,更沒有神與妖的區别。隻要有一技之長,不管你是神還是妖,不管你從前是官還是匪,都能大搖大擺地在這裡求生存,沒有人追問你的過去。
漸漸地,各種各樣的人都彙聚到此。
因為幾百年的戰争,鮮皿、屍體、生命孕育了很多鑄造師和醫師,清水鎮的兵器和外傷醫術在大荒内都小有名氣。有了鑄造師,有了醫師,自然有了來鍛造兵器、尋訪醫師的人;有了男人,自然有了娼妓;有了女人,自然有了成衣鋪子、脂粉店;有了男人和女人,自然有了酒樓茶肆……也不知道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反正現在的清水鎮人很多、很熱鬧,完全感受不到這裡是兩軍對峙的前沿。
回春堂是坐落在清水鎮西的一個小小醫館,清水鎮是個強者生存的地方,因為競争激烈,醫館尤其不好開。麻子和串子告訴葉十七,也曾有人想踢館,但老木是軒轅逃兵,雖然是最低等的神族,可好歹有幾分靈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小六醫術一般,那些大醫館不屑搶回春堂的生意,所以回春堂的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地維持着五個人的生計。
兩年多過去,十七看上去依舊瘦弱,但他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挑水、劈柴、種藥、磨藥都能幹,尤其是記憶力十分好。麻子和串子跟着小六已經十來年,很多藥草依舊記不住,十七卻不一樣,不管什麼藥草,隻要小六給他講解一遍,他就能牢牢記住。漸漸地,小六不管去哪裡,都帶着他,力氣大、記性好、沉默寡言,吩咐什麼做什麼,簡直是殺人放火做壞事的首選夥伴。
晚上,吃過飯,五個人聚在一起,在麻子和串子的強烈要求下,小六仔細數了一遍他們所有的錢,歎氣,“清水鎮裡男人多女人少,找個女人偶爾睡幾次,花點錢就能在娼妓館買到,但娶個媳婦天天睡卻很難。短期來看,去找娼妓睡覺比較劃算,可從長期來看,卻是娶個媳婦回來睡更省錢。”
麻子和串子都呆滞地看着小六,老木一張老臉皺得和朵菊花一樣,十七低垂着眼,唇角微微上翹。
小六問麻子和串子:“你們是願意現在起偶爾去睡呢,還是再忍幾年,等存夠錢天天睡?”
麻子嚴肅地說:“六哥,媳婦不是用來天天睡覺的。”
“你花了大錢娶了媳婦回來,卻不願意和她睡?”小六簡直要拍案而起。
“當然不是,我是說不僅僅是為了睡覺,還是為了一起吃飯,能說話,有個伴。”
小六不屑,“我和你一起吃飯,和你說話,一直陪伴你,你為什麼還想要媳婦?”
“因為媳婦能陪我睡覺,你不能。”
“那娶媳婦不就是為了睡覺?”
麻子無力地趴下,“好吧,就算是為了睡覺吧。”他抓住串子的手,規勸道:“你别聽六哥的胡言亂語,耐心存錢,自個兒的媳婦比娼妓好很多,不光是為了睡覺。”
老木邊笑邊拍麻子的肩,“别發愁,我和六哥兒會給你們存夠錢的。”
麻子和串子回屋睡覺,十七也被打發回了屋子。
老木和小六商量,“串子還能等等,麻子的婚事卻不能拖了。你也知道麻子和屠戶高的姑娘看對了眼,我們如果再不下聘,麻子瞅好的媳婦就要飛了,我琢磨着進一趟山,挖些好藥草,如果僥幸能挖一兩株靈草……”
小六擺了下手,“山裡是神農兵的地盤,你個軒轅的逃兵進山不是找死嗎?況且你對那些花草也不了解,我去吧。”
老木琢磨着說:“洪江軍紀嚴明,從不濫殺無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農兵也不怕,可是那個軍師相柳,卻不好相與。傳聞他是隻九頭妖,天生九條命,綽号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笑,“我又不是去刺探軍情,隻是去挖些靈草,他再狠辣,也要遵守軍紀。何況,我根本不可能碰到軍師相柳這種大人物。”
老木想着的确是這個理,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别說九命相柳,比九命再低好幾級的軍官也沒見過。他放下心來,叮囑小六一切小心,能去的地方就去,不許進入的地方千萬不要進。如果挖不到靈草,回來後再想辦法。
小六怕麻子和串子阻攔,沒告訴他們,準備好後,天還沒亮就出發了。
哼着小曲,啃着雞爪子,小六走着走着,突然覺得不對,回頭一看,十七無聲無息地跟在他身後。小六揮揮手,“你怎麼跟着出來了?我要去山裡挖草藥,你趕緊回去吧。”說完接着往前走,不想十七并未離開,而是依舊跟着他。
小六叉着腰,提高了聲音:“喂,我讓你回去,你沒聽到啊?”
十七安靜地站住,低垂着眼,用沉默表達了堅持。
也許因為一開始的緣起就是憐惜,小六很容易對他心軟,問道:“你是神農的逃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軒轅的士兵嗎?”
十七搖了下頭。
“你是高辛的細作嗎?”
十七搖了下頭。
小六笑道:“那你可以進山,跟着吧。”
十七把小六背上的筐子拿過去背上,手裡提着小六裝零食的小竹簍子。
小六啃完一個雞爪子,十七沉默地把小竹簍子遞過來,小六又拿了個鴨脖子,啃完鴨脖子,剛準備把手往衣服上蹭,一塊幹淨的帕子已經遞到了眼前,小六嘿嘿一笑,擦幹淨手。十七把一個葫蘆遞給他,小六喝了口梅子酒,打了個飽嗝,覺得這小日子真他娘的過得惬意啊!
兩人快步走了一天,傍晚時已經進了山。
小六找了個接近水源的避風地休息,用藥粉撒了個圈,對十七說:“山裡怪獸多,晚上不要出這個圈。我去打水,你去撿點幹柴,趕在天黑前回來。”
小六打完水,采了一些野蘑菇野蔥,回去時,看十七還沒回來,正想去找他,十七背着一堆柴,手裡拎着一隻山雉回來了。小六樂得眉開眼笑:“你生火,我給你做好吃的。”
小六把山雉收拾幹淨,把野蘑菇和野蔥填到山雉肚子裡,抹好鹽,灑了點梅子酒,用大葉子把整隻山雉包好,封在黃泥裡,埋到篝火下。
小六又動作麻利地架了個簡易的石頭竈,用帶來的陶皿熬野蘑菇山雉内髒湯。
十七沉默地看着他忙碌,小六邊用木勺攪拌着湯,邊笑着說:“我在山裡混了好幾年,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過,在山裡跟着我,保你吃得好!”
算着時間到了,小六把燒得堅硬的泥塊撥拉出來,用力一摔,泥土裂開,撲鼻的香氣。小六把山雉分成三份,一份包了起來,放到背筐裡,略大的一份給十七,“必須吃完,你太瘦了。”
小六啃着自己的那份,邊吃邊看十七,十七依舊是那樣,一舉一動都優雅清貴,好似坐在最好的食案前,品嘗着最精美的宴席。
小六怅然地歎了口氣,“十七,你遲早會離開。”
十七擡眸看他,“不、會。”
小六笑笑,喝完蘑菇湯,沖到溪水邊去洗手漱口。
清晨,小六醒來時,十七已經生了火,燒好熱水。小六把昨夜剩下的山雉剁成塊,放進熱水裡煮成湯,從背筐裡拿了塊大餅,和十七一人一半,就着熱湯吃完,滅了篝火,繼續爬山。
小六帶着十七,一路走一路尋找草藥,一般的草藥都不采,隻那些不常見的,他才會小心摘下,放進背筐。連着走了三天,他們已經進入深山。
小六蹲在地上,盯着一小坨動物糞便,眉頭微微蹙着,好似有什麼難以決定的事情。十七背着他們所有的家當,沉默地看着他。
小六想了一會兒,站起說:“你在這裡等我,我要獨自去找個東西。”
十七沒有點頭。
小六走,他也走。
小六瞪他,“你說過會聽我的話,你如果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
十七默默地凝視着他,從樹梢漏下的一縷陽光,清晰地照出他鬓角的傷痕,他眼裡有淡淡的憂傷。
小六心軟了,走近了兩步,想拉十七的胳膊,又惦記起他還有些排斥身體的觸碰,隻拽住了衣袖,“十七最乖了,又聽話又能幹,我不會不要你。不讓你去,不是因為有危險,而是那鬼東西太機靈了,一點氣味就會驚走它,遠遁千裡。隻能用它的糞便抹在身體上,才能接近它。糞便不夠,隻能我一個去。你在這裡等我,我若捉不住立即回來。”
小六歪着頭,笑眯眯地看着十七,十七終于點了下頭。
小六抓起地上的糞便,特意走遠幾步,小心地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邊塗邊對十七說:“是不是有點惡心?在你出生長大的環境中從來沒見過吧!其實沒有那麼髒了,不少好藥材都是動物的糞便,望月砂是野兔的糞便,白丁香是麻雀的糞便,五靈脂是飛鼠的糞便……”小六一擡頭,十七就站在他身旁,小六愣了愣,忘了下面想說什麼。
十七把小六的袖子理好,低聲說:“小心!”
小六大剌剌地笑道:“我一個人在山裡待了很多年,餓了時,連千年蛇妖下的蛋都被我偷來吃。兇禽猛獸對我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危險,說老實話,再兇猛的怪獸也沒有人可怕……”小六束了束腰帶,潇灑地揮揮手,“我走了。”
“我、等你。”樹下的十七站得筆直。
這世上誰都不可能等誰一輩子,小六不在乎地笑笑,一蹿一跳,人就消失在了樹叢中。
小六想捉的東西叫朏朏(fěifěi)(1),形狀像狸貓,有一條白色的長毛尾巴,把它養在身邊,能讓人忘記憂傷,很受人族的貴族歡迎,是能賣大價錢的異獸。小東西沒什麼攻擊力,可十分機敏靈活,又生性狡黠膽小,隻要察覺一點危險,就會奔逃遠離,很難捕捉。不過,小六自然有對付它的方法。朏朏喜聽少女的歌聲,若有憂傷的少女歌唱,朏朏就會被歌聲吸引,甚至忍不住接近她,想讓少女忘記憂傷。
小六選了個合适的地方,布置好陷阱。
他跳進泉水裡,洗去身上的糞便,爬到石頭上,抱膝坐下。石塊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
小六一邊曬着太陽梳理頭發,一邊輕聲歌唱:
君若水上風
妾似風中蓮
相見相思
相見相思
君若天上雲
妾似雲中月
相戀相惜
相戀相惜
君若山中樹
妾似樹上藤
相伴相依
相伴相依
君若天上鳥
妾似水中魚
相忘相憶
相忘相憶
…………
歌聲悅耳,憂傷萦繞,朏朏被歌聲吸引而來,剛開始還很膽小,謹慎地藏在暗處,待感受不到危險時,它無法抗拒令人忘憂的天性,忍不住露出身子,吱吱鳴叫。
小六一邊绾發髻,一邊凝視着它。它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憨态可掬,煞是可愛,一邊鳴叫,一邊甩動着白色大尾巴,時不時還翻個跟鬥,踢踢小腿,用小爪子拍拍自己的兇膛,做出各種逗趣的樣子,逗他歡笑。
小六歎了口氣,揮手解除了陷阱,“小傻子,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換錢了。”
朏朏疑惑地看着小六,突然,尖銳的風呼嘯而下,一隻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無處可躲,竟然用力一跳,躍進小六懷裡。
白羽金冠雕倨傲地站着,盯着小六,那樣子活脫脫是在告訴他:大爺要吃它!不想死,就滾一邊去!
小六能感覺到這白羽金冠雕雖然還沒修煉成人形,但肯定已經能懂人語。他歎了口氣,作揖行禮,“雕大爺,不是小的想冒犯您,您應該知道朏朏很不好抓,如果不是我先把它誘了出來,雕大爺隻怕想吃也吃不了。”
白羽金冠雕扇了一下翅膀,一塊大石頭被它拍得粉碎,殺氣撲面而來。
小六不敢後退,奔逃往往會引發野獸的緻命攻擊,這隻雕雖然會思考,但野性肯定未改。
朏朏的爪子緊緊地抓着小六的衣衫,用力縮着身子,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小六一手抱着它,一手輕輕地往外彈藥粉,雙眸看着白羽金冠雕,很是真誠謙卑又無害,“雕大爺相貌英武、身姿不凡、翅力驚人,一看就是雕中王者、天空霸主,小的實在佩服……但對不起,今日我不能讓你吃它。”
白羽金冠雕想滅了面前的臭小子,可它隻覺得頭暈爪軟,感覺很像那次偷喝了烈酒,可它明明沒喝酒……左搖右晃,雕兒軟倒在地上。
小六正想逃,有聲音從樹上傳來,“毛球,我和你說過很多遍,人心狡詐,這次長記性了吧?”
一個白衣白發的男子優雅地坐在橫探出的樹枝上,幸災樂禍地看着白羽金冠雕。
小六心裡歎氣,真正的麻煩來了!他把朏朏用力扔向樹叢,以朏朏的靈敏,它應該能逃掉。可沒想到朏朏打了個滾,頭朝男子,四足貼地趴着,身子不停地抖,卻連逃的勇氣都沒有。
你不逃,老子要逃了!小六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藥粉,撒腿就跑,白衣男子擋在了他前面。小六又是一包藥,白衣男子蹙眉,彈彈衣服,陰恻恻地說:“你再亂扔這些破玩意兒,髒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立即停手,對方修為高深,毒藥、迷藥都沒用,他也明顯打不過人家,已經無計可施了,隻有——下跪求饒。
小六撲通一聲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大爺,小的是清水鎮上的小醫師,進山來就是想弄點靈草,賣點錢,兩個兄弟等着娶媳婦……”
男子撫摸着白羽金冠雕,“解藥。”
小六忙跪着爬過去,雙手奉上解藥。
男子把解藥喂給雕,這才低頭看小六,“我這坐騎吃的毒蛇沒有幾十萬條,也有十幾萬條,連軒轅宮廷醫師做的藥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沒想到清水鎮的小醫師都這麼厲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氣,對天賭咒:“瞎貓逮着死耗子。小的真沒騙人,真是小醫師,專治婦人不孕不育,清水鎮西河邊的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不育……”
一小隊士兵跑過來,向男子恭敬地行禮,“大人。”
男子一腳把小六踹到他們面前,“捆了!”
“是!”兩個士兵立即用手指粗細的妖牛筋把小六捆了個紮紮實實。
小六反倒松了口氣,這是神農義軍,洪江将軍雖然被軒轅王稱作亂賊,可他軍紀嚴明,上百年來,從不擾民。小六知道自己所說一切全是事實,他們查明了自然會放人,反倒這人很危險……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關切地看着雕。
解藥是真的,白羽金冠雕很快就能恢複行動,可那隻傻朏朏依舊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小六賠着笑,“求大人放了那朏朏吧。”
男子好似沒有聽到,隻是輕撫着雕兒的背。金雕抖抖羽毛,站了起來,飛撲到朏朏身上,利爪撕裂了朏朏。“吱——”慘叫聲剛起,就急促地消失。
小六垂下眼眸,帶着皿迹的白毛随着風,落在了他的鞋上。
男子等雕兒吃完,帶着人回紮營地。
小六緊閉着雙眸,堅決不看,隻能根據聽到的人語聲,估摸着是個不大的營地,應該是臨時紮營地。小六被扔到地上,男子的聲音冰涼涼地滑進耳朵裡,“好細作的耳朵常比眼睛更厲害。”
小六睜開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出去,隻能看到男子的腰部,“我在清水鎮上已經待了二十多年,查過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他,換了外袍,坐在案前處理公文,此時,小六才能看清他的模樣。白發如雲,未束發髻,一條碧玉抹額将一頭白發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異,整個人也幹淨整潔到妖異。此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着輕蔑,帶出陰戾氣。
察覺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個寒噤,立即閉眼。這樣的目光他小時曾在一個大荒聞名的惡魔眼中見過,那是要踩着無數屍體人頭才能磨煉出的。小六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個傳說中俊美無俦的殺人魔頭九頭妖——有九條命的相柳。
小六手腳被捆,一動不能動,時間長了全身酸痛,熬到晚上,有士兵端了食物進來,相柳慢條斯理地用飯。
小六又渴又餓,看相柳的模樣,顯然不會給他吃飯,小六隻能盡量轉移注意力。他琢磨着,十七現在肯定去找他了,但不可能找到這裡,估計會返回鎮子。
相柳吃完喝完,洗漱後慵懶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閱着一冊帛書。
有士兵在外奏報,近身侍衛進來把一枚玉簡奉給相柳,又快速地退了出去。
相柳看後,盯着小六,默默沉思。
小六猜到剛才的玉簡肯定是關于自己的消息,努力讓自己笑得誠實憨厚一些,“大人,小人所說全部屬實,家中還有親人盼着小人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