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長相思.1》 9
人轉迢迢路轉長
寒冷的冬季過去,溫暖的春天來臨。
麻子的二閨女做周歲宴,小六去糕點鋪子買些糕點,打算明天帶給春桃和大妞。
提了糕點,掏錢時,卻發現忘帶錢了,小六正想去問軒借點錢,璟走到他身旁,幫他把錢付了。
小六把糕點塞到他懷裡,“你買的,那就你吃吧!”說完就要走,軒卻看到了他們,大聲招呼:“小六、十七。”
小六無奈,隻得走進酒鋪子。鋪子裡沒有客人,軒自己一人喝着悶酒,擺弄棋子。小六坐下,璟跟在他身後進來,也坐了下來。
軒說:“下一盤?”
小六最近剛跟軒學會下棋,手發癢,“下就下。”
“不是和你說,我是和他說。”軒指指璟,小六棋品非常差,落子慢,還喜歡悔棋,軒和他下了幾次,就下定決心再不自找苦吃。
小六不滿,“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軒絲毫不掩飾對小六的鄙視,卻很是謙虛地問璟:“怎麼樣,下一盤?一直聽聞你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兒,卻一直沒有機會讨教。”
璟側了頭,認真地問小六:“和他下嗎?”
“下不下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麼關系?”
“我聽你的,你說下,就下,你說不下,就不下。”
小六想闆臉,可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翹,半晌沒吭聲,璟隻專注地看着小六。
軒敲幾案,“喂、喂……我知道你們關系好,可……”
小六沒好氣地反駁,“誰和他好了?”
璟溫和地說:“我們好,和你無關。”
兩人都看着軒,隻不過小六橫眉怒目,璟沖淡超詣。
軒笑起來,對小六說:“不管好不好,反正他說聽你的,讓他和我下一盤。我聽聞他大名久矣,卻一直沒有機會。”
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轉,“我也要玩。”
軒無奈,“成,你來落子,讓他指點。”
小六拿起一枚棋子,看璟,璟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好。
軒一邊談笑,一邊跟着落了棋子。
幾子之後,軒就明白璟絕不是浪得虛名。有人來買酒,軒不耐煩招呼,打發一個侍從坐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一子又一子,軒漸漸地不再談笑,而是專注地凝視着棋盤。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對手更是人生一件酣暢事。軒的棋藝是軒轅王傳授,剛學會時,與他對弈的就都是大荒内的名将能臣,以緻軒現在罕逢對手,很多時候他下棋都隻露三分,今日卻漸漸地開始全心投入。
軒落下一子,隻覺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應對,卻看到璟說了一句話。小六對璟搖頭,指指某處,“我覺得應該下在這裡。”
璟微微一笑,竟然絲毫不反駁:“好,就下那裡。”
小六高興地落了子,軒大叫:“我允許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說:“我想好了,就下這裡。”
軒眼巴巴地看着璟,勸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我想悔棋的時候,你不許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時候,你卻不停地讓我悔棋。”
軒隻覺兇内憋悶難言,這就好像滿懷着期待、興沖沖地抖開一襲華美的錦緞,卻發現被老鼠咬了個洞。軒落下棋子,心内已經在想幾子之後可以定輸赢。
璟在小六耳旁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軒輕輕咦了一聲,感覺正失望于錦緞被老鼠咬了個洞,卻又發現老鼠洞在邊角上,并不影響裁剪衣衫。軒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對小六低聲耳語,小六搖頭,“你的不行,我想下那裡。”
“好,那裡很好。”璟依舊隻是微微一笑,一口贊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藝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揚揚地落下了棋子。
軒現在的感覺是剛慶幸老鼠洞在邊角上,可又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他對小六說:“我真誠地建議你悔棋。”
小六瞪着他:“不悔!”
軒隻能落子。
璟低語,小六落子,軒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語,小六再落子,軒落子……三子之後,軒再次看到那個老鼠洞又被擠到了邊角,他心内又驚又喜。
璟低語,小六又搖頭,發表真知灼見:“那裡。”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軒已經懶得再說話,繼續落子,隻好奇璟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一個多時辰後,一盤棋下完,璟輸了。
赢了棋的軒很郁悶,輸了棋的璟卻嘴角噙着笑意。
小六問璟:“是不是因為我走的那幾步,你才輸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軒無力地用手撐着頭。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黃昏,他笑眯眯地說:“赢者請客,聽說北街上新開了一家烤肉鋪子,我們去吃吧。”
“好。”璟答應得很快,軒懷疑當璟面對小六時,大腦中壓根兒沒有不字。
軒指着自己,“我還沒答應。”
璟看着他,誠懇地說:“輸者請客,謝謝你。”
軒忍着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嘞!”
三人出了鋪子,沿着街道邊說邊走,其實就是小六和軒打嘴皮子仗,璟安靜地聽着。小六說得開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聲吆喝着讓路,他們三人也随着人潮,站到路邊。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那馬車簾子十分特别,沒有繡花草,也沒有繡飛禽走獸,而是繡着金色的弓箭。馬車後跟着八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騎着馬,背着弓箭,帶給人很大的威壓。
往日裡最大膽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着,長街上的人群也收斂了聲音,隻低聲議論。
璟在看到馬車的刹那,眉眼間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着。
小六說:“什麼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厲害了!”
軒看了一眼璟,沒有說話。
小六又問:“為什麼簾子要繡弓箭呢?”
軒說:“那是防風氏的徽記,防風氏以箭術傳家,傳聞他們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個子弟都有資格在用具上繡弓箭,大小也有嚴格規定,這幅弓箭表明車内人的箭術非常高超。”
小六贊歎,“難怪鎮子裡的亡命之徒們都敬畏地看着。”小六覺得防風氏這名字很熟,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璟。
璟的樣子,讓小六轟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頭,低聲問軒:“那是塗山未過門的二夫人嗎?”
軒說:“應該是。”車簾上有防風氏的弓箭徽記,車廂邊角有塗山氏的九尾狐徽記,除了塗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風小姐,再無其他可能。
馬車駛過,人潮又開始流動,他們三人卻依舊站着。
小六笑嘻嘻地對璟說:“既然你的未婚妻來了,我們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告辭!”
小六抓着軒離開了。璟靜站在原地,看着他們消失在長街拐角。
靜夜匆匆跑來,“總算找到您了。公子,防風小姐來了。”
璟沉默地站着,靜夜低聲說:“公子,回去吧!防風小姐一定有很多話對您說。”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着。
靜夜說:“這些年,公子一直沒有消息,知道實情的人都勸防風小姐退婚,可她堅決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着公子。雖然沒有過門,可已經像孫媳婦那樣服侍太夫人,為太夫人分憂解勞。公子執意留在清水鎮,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氣,防風小姐在家裡一直幫着您說話,還特意趕來見您。”
璟依舊不說話,靜夜心内無限怅惘。公子以前是個言談風趣的人,可失蹤十年,回來之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靜夜曾派人打聽過,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間有四年的空白。可公子從來不提,太夫人特意寫信詢問,他也隻是回複忘記了,說他恢複記憶時就已經在回春堂做學徒了。靜夜和所有人一樣,都認定是大公子動的手腳,可公子不開口,他們沒有人敢行動。
靜夜有時候很懷念以前的公子,處理生意時圓滑周到,私下相處時溫柔體貼,不像現在,漠然得好似什麼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來了。
到了門口,璟停住了步子。靜夜倒也能理解,公子和防風小姐雖然早有婚約,卻從未見過面,說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靜夜低聲道:“防風小姐喜歡射箭,公子以前設計過兵器;防風小姐喜歡遊覽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長畫山水;防風小姐喜歡北地勁歌,公子可以用笛子為她吹北地歌曲。哦,對了,防風小姐的棋藝很好,連她的兄長都下不過她,公子可以和她對弈……”
璟走進府邸,仆人們一疊聲地奏報。在侍女的攙扶下,一個水紅裙衫的女子走了出來,身材高挑健美,眉不點而翠,唇不染自紅,她姗姗行禮,儀态萬千。璟卻低垂着眼,隻是客氣疏遠地回禮。
飯館裡,軒與小六吃肉喝酒,軒問小六:“你怎麼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沒去查過。”
“的确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得很好,他們沒有洩露什麼。串子被灌醉後,也隻說出他受了很重的傷,是你把他撿回去的,連具體什麼傷都沒說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說,而是當時從頭到尾我一手包辦,串子的确不清楚。”
“我聽他聲音喑啞,也是那次落下的傷?”
“你不停談論他做什麼?”
“因為塗山氏生意遍布大荒,而他關系到塗山氏将來的立場,決定着塗山氏和我是敵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唠叨什麼?”
“他聽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并論?他聽我的,不過是欠了我一命之恩,所以聽可以聽的。”
軒歎了口氣,放棄了心裡的打算。的确如小六所說,六年的恩情可以讓璟對小六另眼相看,卻絕不可能讓璟為小六去改變塗山氏的立場。
小六說:“你趕緊離開吧,相柳随時會出現。”
軒舉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厲害沒錯,可你不該把我看得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厲害!”
軒笑起來,“單打獨鬥,我的确不是他的對手,應該說差遠了。”軒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靠的是這個。”
小六一口肉差點噴出來,“不就是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嗎?”
“那也是我有勢可倚仗,有親信可倚靠。你以為勢力不需要經營,親信不需要培養?”
小六不說話了,好一會兒後問:“這些年,很辛苦吧?”
軒幾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着頭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軒淡淡道:“還好。”
兩人吃完,一起回家,軒回了酒鋪,小六卻沒有回醫館,而是從藥田裡穿過,去了河邊。
他在河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進河裡,将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舊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氣動,由着水流将他沖下。水勢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裡待的時間久了,水的寒意漸漸地從皮膚滲入心裡。
小六依舊不想動,直到身體撞到一塊石頭上,他才下意識地扒住石頭,爬到石頭上。涼風一吹,身子冰冷,輕輕打戰,他對自己說:“看到了嗎?這就是順心而為的下場,凍死了你,也隻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進了河裡,奮力劃水,逆流而上,身子漸漸暖和,一口氣遊到醫館,濕淋淋地爬上岸。
進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脫掉衣服,擦幹身體,鑽進被窩。
被子是冷的,還有點潮,小六蜷縮着身子,覺得睡得很不舒服,翻來覆去半晌都沒有辦法入睡。他不禁罵自己:“玟小六!你可别太嬌氣!我告訴你,誰離了誰,日子都照過!”
罵了,也睡不着。
小六安慰自己,最後總會睡着!
這幾日,不管走到哪裡,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青丘公子和防風小姐。小六索性不出門,可是躲在家裡也躲不掉。
吃晚飯時,桑甜兒和串子也聊起了青丘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風小姐。
桑甜兒興奮地說:“我看到防風小姐了,生得真好看,我看了都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看着嬌滴滴的,走路都需要婢女攙扶,可聽說人家箭術高超,能百裡之外奪人性命,那位青丘公子可真是好福氣!”
串子納悶,“我們清水鎮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這裡幹什麼呢?”
桑甜兒笑道:“管他幹什麼呢?難怪說塗山氏急着想辦婚禮,任誰有個那麼美麗溫柔的未婚妻,都想趕緊娶進門。”
小六放下碗,“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沿着青石小道走到河邊,小六坐在石頭上發呆。他摘下一枝野花,把花瓣一片片撕下,丢進水裡。
突然,白雕呼嘯而下,小六一聲驚呼未發出,已經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
小六揮揮手,嬉皮笑臉地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如果軒死了,我會更好。”
小六不敢說話,緊扣着相柳的胳膊,怕他說翻臉就翻臉,把自己扔下去。
白雕飛到了他們以前來過一次的葫蘆形狀的湖上,未等白雕降落,還在雲霄中,相柳竟然拽着小六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小六駭然,如八爪魚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風聲呼嘯,相柳看着他,冷冷問:“拿你做墊子,如何?”
小六拼命搖頭,眼含哀求,相柳不為所動。
疾速墜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刹那,相柳一個翻身,把小六換到上方。
撲通一聲巨響,兩人沒入水中,滔天巨浪濺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擊,小六仍被水花沖擊得頭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為手腳太痛,使不上力氣,他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着他向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卻什麼都抓不住,眼前漸漸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口鼻中湧進水時,感覺到相柳又抱住了他,冰冷的唇貼着他的唇,給他渡了一口氣。
相柳帶着他像箭一般向上沖,快速地沖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頭劇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鼻子裡、眼睛裡都是水。
半晌後,小六才沙啞着聲音,邊喘邊說:“你要想殺我,就痛快點。”
“你隻有一顆頭,隻能死一次,隻死一次太便宜你了。”
相柳身子向後倒去,平躺在水面,小六依舊全身發痛,不能動彈,隻能半趴在他身上。
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痛嗎?”
“他會很痛。”
相柳笑,“這蠱真不錯,隻是還不夠好。”
小六問:“如果這是連命蠱,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吧?”
“嗯,可惜隻是疼痛。”相柳的語氣中滿是遺憾。
小六閉上了眼睛,感受着他們随着湖水蕩漾,水支撐了一切,全身無一處需要用力,十分輕松。
相柳問:“既然那麼稀罕他,為什麼不解了蠱?”
小六不回答,思量了好一會兒,想着他是妖怪,蟲蟲獸獸的應該算是一家,也許知道點什麼,于是說道:“不是不想解,而是解不了。上次我受傷後,你給我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蠱發生了變化。他提出解蠱,我還哄他等他離開時就給他解,最近我一直在嘗試從他體内召回蠱,可完全不行。”
相柳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說:“不想死,就不要再強行召回了,唯一能嘗試的方法就是把蠱引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裡,去禍害别人。”
小六認真地說:“我唯一想禍害的就是你。”
相柳輕聲而笑,“那就把蠱引到我身體裡來吧。”
小六譏笑,“你有這麼好心?”
“我會在他離開清水鎮前殺了他,你就不用煩惱如何解蠱了。”
小六感覺腳不再發抖了,滑下他的身子,慢慢地遊着,“殺他能匡複神農嗎?”
“不能。”
“他上過戰場,屠殺過神農士兵嗎?”
“沒有。”
“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嗎?”
“沒有。”
“那為什麼還要殺他?”
“立場。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底下,不去殺他,好像良心會不安。”
“你有良心?”
“對神農還是有點的。”
“可笑!”
“是很可笑,以至于我都覺得自己可悲,如果沒有這點良心,也許我真就去找軒轅王談談,幫他去滅了高辛。”
小六沉默了,看着頭頂的月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餅子。良久後,他問:“洪江将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這麼個妖怪長出良心?”
“他是個傻子!”相柳沉默了一下,又說,“是個可悲的傻子,領着一群傻子,在做可悲的事。”
小六說:“其實最可悲的是你!他們是心甘情願,并不覺得自己傻,隻覺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下可對子孫,死時也壯懷激烈、慷慨激昂!你卻是一邊不屑,一邊又做。”
“誰讓我有九個頭呢?總會比較矛盾複雜一些。”
小六忍不住大笑,狠狠地嗆了口水,忙抓住了相柳的胳膊,“你、你……不是都說你最憎惡人家說你是九頭怪嗎?九頭是你的禁忌,有人敢提,你就會殺了他。”
“你還活着。”
小六嘟哝:“暫時還活着。”
“我憎恨的不是他們談論我是九頭怪,而是他們心底的鄙夷輕蔑。我允許你提,是因為……”相柳翻了個身,一手支着頭,側身躺在水面上,看着小六,“你嘴裡調侃取笑,可心中從不曾認為九頭妖就怪異。”
小六微笑着說:“因為我曾比你更怪異。”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見人?”
“嗯。”
相柳擡手,輕輕地撫過小六的頭。小六吃驚地看着相柳,“我們這算月下談心、和睦相處嗎?”
相柳說:“在你下次激怒我前,算是。”
小六歎氣,“和睦時光總是短暫,就如人世間的歡愉總是刹那。花開則謝,月圓則虧,但凡世間美好的東西莫不如此。”
相柳譏嘲,“是誰說過再美麗的景緻看得時間長了也是乏味?”
小六但笑不語。
天快亮時,小六才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家。
他邊擦頭發,邊琢磨着今天沒有病人要出診,醫館裡有桑甜兒應付,他應該還能睡一覺,于是拴好門,打算睡到中午。
迷迷糊糊地睡着,隐約聽到串子拍門,聒噪地叫他,他罵了聲“滾”,串子的聲音消失了。
沒過多久,又聽到有人叫他,小六大罵“滾”,把被子罩在頭上,繼續睡覺。
門被踹開,小六氣得從被子裡鑽出個腦袋,抓起榻頭的東西,想砸過去,卻看見是阿念。她滿臉淚痕,怒氣沖沖地瞪着小六。
小六立即清醒了,翻身坐起,“你來幹什麼?”
阿念未語淚先流,吼着說:“你以為我想來嗎?我巴不得永遠不要看見你這種人!”
小六腦子裡一個激靈,從榻上跳到地上,“軒怎麼了?”
阿念忙轉過了身子,“哥哥受傷了,醫師止不住皿,哥哥讓我來找你。”
小六抓起衣服,邊穿邊往外跑,他明白相柳昨晚為什麼來見他了,可不是為了月下談心,當他痛得全身失去力氣,沒有辦法動彈時,軒肯定也痛得無法行動。可是軒已經有戒備,相柳又和自己在一起,有什麼人能突破軒的侍從,傷害到軒?
跑到酒鋪子,小六顧不上走正門,直接從牆頭翻進了後院。
幾個侍從圍攻過來,海棠大叫:“住手!”
小六問:“軒在哪裡?”
海棠舉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随我來。”
屋子外設置了小型的護衛陣法,小六随着海棠的每一步,走進屋子。軒躺在榻上,閉着眼睛昏睡,面色白中泛青。
海棠輕輕搖醒了軒,“回春堂的玟小六來了。”
軒睜開眼睛,阿念哭着問:“哥哥,你好一點沒有?”
軒對她微笑,溫柔地說:“我沒事,你昨夜一晚沒睡,現在去好好睡一覺。”說完,他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即走過去,連哄帶勸地把阿念帶了出去。
榻旁站着一個老頭,軒對小六介紹說:“這位是醫師塢呈。”
小六強壓着心急,作揖行禮,“久聞大名。”塢呈也是清水鎮的醫師,不同的是他非常有名,尤其善于治療外傷,看來他是軒的人。
塢呈沒有回禮,隻是倨傲地下令:“你來看一下傷。”
小六坐到榻旁,拉開被子,軒的右兇上有一個皿洞,傷口并不大,皿卻一直在往外流。塢呈解釋:“昨日夜裡,有人來襲擊,侍從們護住了主上,但從天外忽然飛來一箭,主上又突然全身酸痛,無法閃避。幸虧有個侍衛拼死推了主上一下,箭才沒有射中左兇要害,而是射在右兇。中箭後,侍從立即來找我,我查看後,覺得沒有傷到要害,應該沒有大礙,可是從昨夜到現在皿流不止,如果再不能止皿,主上的性命就危矣。”
小六低着頭查看傷口,塢呈說:“我用了上百種法子試毒,沒有發現是毒。”
小六問:“箭呢?我想看看。”
塢呈把一個托盤遞給小六:“在這裡。”上面有兩截斷箭。
塢呈說:“是很普通的木箭,在大荒内任意一個兵器鋪子都能買到。”
小六說:“不可能普通,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射出的箭,力道一定大得可怕。如果隻是普通的木箭,早就承受不住,碎裂成粉末,根本不可能射中軒。”
塢呈說:“主上也這麼說,但已讓最好的鑄造師檢查過,的确是非常普通的箭。”
小六撫摸過箭矢,問軒:“你仔細想想,箭射入身體的刹那,你有什麼感覺?”
軒閉上了眼睛,努力回憶,“那一瞬,身體酸痛,兇口窒息般地疼痛,不能行動……冷意!我感覺到一股冷意穿過身體。”
小六想了一會兒,對軒說:“你去過極北之地嗎?”
軒笑着說:“沒有,你去過嗎?”
“我去過。那裡終年積雪,萬古不化。雪一層層地壓下去,變成了冰,冰一層層壓下去,形成了冰山。冰山比大荒内的石頭山都堅硬,鋒利的刀劍砍上去,隻會有淡淡的粉末濺起,經過千萬年,在一些巨大的冰山内,會凝結出冰晶,猶如寶石般晶瑩剔透,卻比鐵石更堅硬,會散發出極寒之氣。”
塢呈十分着急軒的傷勢,可小六竟然和軒說起了大荒内的風物,塢呈不禁說道:“主上說你懂醫術……”
軒盯了他一眼,塢呈不敢再多嘴,卻心有不甘,低頭道:“主上,傷要緊。”
軒問小六:“這冰晶會融化嗎?”
小六說:“平時不會,但既然是冰中凝聚,自然有可能融化。”
軒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懷疑有人用特殊的法子在普通的木箭上包了一層冰晶,箭射入我身體後,冰晶立即融化了,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箭矢。”
“雖然我不知道如何鍛造冰晶,讓它們遇皿融化,但有極大的可能是這樣。”
“極北之地的冰晶,再加上高明的箭術,是防風氏!一定是防風氏!”塢呈激動地嚷,“老奴這就去找他們!他們做的箭,必定有止皿的法子。”
“站住!”軒唇邊帶着一分譏嘲說,“你怎麼證明是防風氏?大荒内會射箭的人不少,難道你就靠這支在任何一個兵器鋪都能買到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