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鑒十九歲中狀元,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歲的何清賢。
當年兩人都算是寒門學子,縱使在春闱中得了風光,短暫的風光後,卻要一起面對與京城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剛結交的那兩年,陳廷鑒與何清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對兒形影不離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讓陳廷鑒結識的新友越來越多,何清賢則是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當何清賢被排擠到外放地方時,人微言輕的陳廷鑒也愛莫能助。
從那之後,兩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為官之路,陳廷鑒越升越高,何清賢升升貶貶的,更因為上書痛罵華陽的皇爺爺而差點被砍頭。
可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一個人最單純最熱皿的時候,那時結交下來的情誼,也最為真摯。
所以,盡管中間兩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沒有見過面,今日重逢,隻需要對個眼神,便知道對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舊友,該有的優點還在,不該有的毛病也一個都沒少。
剛上馬車時,陳廷鑒、何清賢心裡都是高興的,前者希望何清賢能夠好好協助自己推行新政,趁機在京城站穩腳跟,别再外放了。後者則希望陳廷鑒能夠接受他草拟出來的新政,徹徹底底讓這腐朽潰敗的天下重新恢複太./祖、成祖時的盛世,真正讓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隻是,當何清賢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折,當陳廷鑒飛快看過一遍,兩人都笑不出來了,開始了一場聲音越來越高的辯論。
陳廷鑒原本打算一路将何清賢送到元祐帝賞賜給這大清官的宅子,兩人再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然而事實是,馬車剛到城門口,陳廷鑒就黑着臉下車了,換到自家馬車上,帶着兩個兒子先一步進城。
乾清宮。
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将手下遞過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報了元祐帝、戚太後。
元祐帝:“真吵起來了?”
劉守:“是,排隊進出城門的百姓都聽到了,陳閣老下車時對着車上罵了句冥頑不靈,何閣老探出車窗回了句剛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經常被陳廷鑒教訓,更是經常見陳廷鑒訓斥數落底下辦事不力的官員們,但敢當面痛罵陳廷鑒的,除了那幾個已經被貶到不知哪去的言官,這兩年幾乎沒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駁陳廷鑒都得客客氣氣地極力委婉,母後那邊,她極其信任陳廷鑒,隻會在陳廷鑒替他說話的時候反駁一二,希望陳廷鑒做一個嚴師,莫要太縱容他。
劉守退下後,元祐帝看向戚太後:“母後,如果何清賢拒不配合陳閣老的改革之法,該如何?”
總不能剛把人召進京封閣老,沒幾天又把人趕回南京吧?
戚太後笑了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翌日沒有早朝,陳廷鑒帶着剛剛上任的何清賢來拜見元祐帝、戚太後。
兩人進門,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見陳廷鑒衣冠齊整、長髯順滑,一派兇有成竹雲淡風輕的氣度,仿佛昨日并不曾與何清賢鬧過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貫耳卻不曾得見的何清賢,就見這位明明比陳廷鑒年長三歲的何閣老,身高比陳廷鑒矮上小半頭,膚色是耕作百姓常見的麥黃,清瘦卻腰杆筆直,須發皆黑,目光堅毅,瞧着竟然要比陳廷鑒還要年輕一些。
哪個皇帝不喜歡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賞何清賢,此時見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贊道:“何閣老好風采,果然如山巅蒼松,傲骨峥嵘!”
何清賢對陳廷鑒不客氣,面對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賴之君,何清賢發自内心地敬畏且虔誠,當即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臣這性子,素來不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賞識才得以進京入閣,臣感激涕零,此後餘生皆願為皇上驅使,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陳廷鑒就站在一旁,看着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話,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戚太後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離席,親自扶起何清賢,說了一番讓何清賢眼眶泛紅的勉勵之言。
不過,元祐帝也沒忘了替陳廷鑒說話:“這次閣老能夠入閣,還要多虧先生力排衆議。”
這是事實,自打元祐帝宣布了新的閣老人選,原來反對新政的那波官員紛紛上書反對何清賢,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們也上書反對,而這些,都是陳廷鑒壓下去的。
何清賢幽幽地瞥了陳廷鑒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裡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過一抹尴尬。
陳廷鑒并不計較這些,等君臣寒暄夠了,他将話題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經是冬月,再有月餘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内閣草拟的《清丈條例》,不知皇上、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戚太後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剛剛入閣,可見過《清丈條例》?”
何清賢道:“回娘娘,陳閣老在給臣的書信中附了一份,隻是臣認為此條例不妥。”
戚太後示意元祐帝落座,虛懷若谷地問:“還請何閣老詳說。”
何清賢擡起頭,昂首挺兇地道:“太./祖開國時曾經下令清丈過全國田地,當時算出全國共有八百一十二萬畝,按理說,随着百姓年複一年的開荒,全國田地該越來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餘年的賦稅賬簿,這地卻是越來越少,若臣沒記錯,去年全國登記在冊的田地,竟然隻有四百六十七萬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