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霍英一共攢了五十多兩積蓄,離開賀家時,他隻帶了一張房契與這些銀子。
暮色四合,客棧都關門了。
馬上就要宵禁,霍英無處可去,不得不潛回了他借陳嬌的那處宅子。
上房一片漆黑,陳嬌哄了凜哥兒睡着後,她滿腹心事根本睡不着,默默躺着盤算今後。
霍英悄無聲息地從牆頭跳了下來,落地無聲。
宅子有前後兩進,霍英沒往裡走,打開倒座一間房,溜了進去。
當初賀錦昌送宅子給養子時,屋裡家具都置辦齊全了,但太久沒有住人,屋裡一股子煙塵氣。倒座是給門房、下人住的,屋裡除了衣櫃桌椅,隻有一張普普通通的木闆床,光秃秃的一個床架子。霍英不怕髒,但他心煩意亂不想睡覺,将錢袋子、房契放到桌子上,霍英重新回到院子,就着月色,蹲下去拔草。
他動作很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夜涼如水,霍英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反而出了一身汗。
前院犄角旮旯所有雜草都除完了,堆成幾個大堆,霍英又去了後院。
雜草中藏了不知多少蛐蛐,蛐蛐受驚叫聲此起彼伏,霍英沒放在心上,前院屋裡,剛睡着不久的陳嬌,被那叫聲擾醒了。失眠的人,躺着也是痛苦,陳嬌看眼熟睡的兒子,她悄悄起床,披上外衣,朝外面走去。
既然無心睡眠,不如看看月色。
陳嬌打開屋門,一擡頭,月色如水,照亮了院中的情形。滿院雜草不知被何人清理地幹幹淨淨,分成幾堆擺放在各個角落,空氣中混雜着泥土與青草的氣息。
陳嬌呆呆地看着院子。
家裡肯定來人了,賊人不會幫她除草,能幹這活兒的,隻有霍英。
後院的蛐蛐還在不停地叫着。
陳嬌不知哪來的膽子,她系好衣帶,鬼使神差地朝後院走去。繞過走廊,離出口近了,陳嬌一邊放慢腳步,一邊偷偷往院子裡望去,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從草叢裡站了起來,他抱着一堆雜草放到旁邊,然後又蹲了下去。
确實是霍英。
陳嬌看着忙碌的男人,滿眼疑惑。霍英是說會來除草,可也不用大半夜地過來吧?
陳嬌慢慢走了出去,這次,她沒有刻意掩飾腳步聲。
霍英聽到動靜,難以置信地回頭。
陳嬌眼中的霍英,歪着身子,一手還攥着剛拔.出來的野草,就像一個莊稼漢。而霍英眼中的陳嬌,一身長裙從黑暗中緩步行來,晚風輕輕吹拂起她柔順披散的長發,她的面容白皙柔美,仿佛仙子降臨。
這是霍英第一次看見沒有梳頭的女子,長發垂落的陳嬌,比發髻齊整時更嬌更媚更柔。
霍英低下了頭。
陳嬌停在了他五步外,疑惑地問他:“你,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霍英早想好了借口,看着面前的野草道:“白日過來怕人看見,就晚上來了。”
陳嬌環視一圈,後院的野草還剩一大半,忍不住勸道:“先去睡吧,明早再弄,反正大門關着,你不開口沒人知道。”
霍英知道自己回房也睡不着,拒絕道:“算了,一口氣弄完吧,一早還得去新東家那裡。”
陳嬌驚道:“你……”
霍英爽朗道:“是啊,我剛從賀家出來,新東家已經在門口等着了,我在那邊管吃管住,每個月還有三兩工錢,舞獅奪魁另發酬金。收拾完這院子,我應該不會再過來,我那還有五十兩銀子,留給凜哥兒吧,你們孤兒寡母,又要面對流言蜚語,不容易。”
陳嬌以後的日子注定會艱難無比,既然霍英有了着落,她就沒有客氣,再三道謝,并保證将來一定會加倍報答霍英的恩情。
霍英搖頭道:“都是為了凜哥兒,太太不必客氣。”
陳嬌不知道該說什麼。
“外面寒涼,太太回去休息吧。”霍英轉過去,背對她道。
陳嬌隻能離去。
第二天,陳嬌睡醒,發現院子裡的草堆都沒了,門前的台階上放着一個錢袋子,陳嬌撿起來,裡面是五十兩銀子,與一張房契。
日上三竿,霍英受陳嬌所托,派了一個人牙子過來。
人牙子不認識陳嬌,領着十個丫鬟登門,讓陳嬌挑。
陳嬌買了三個身體結實有力的丫鬟,石榴負責外出采辦、做飯,桂圓負責洗衣打掃,吉祥既貼身服侍她與凜哥兒,也負責幫忙陳嬌跑腿。三個丫鬟一共花了陳嬌十五兩銀子。
人牙子走後,陳嬌讓凜哥兒在房裡待着,她坦坦蕩蕩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與經曆。
陳嬌挑的都是面相老實的丫鬟,三女果然也沒讓陳嬌失望,紛紛表示會效忠陳嬌。
外面閑言碎語正盛,陳嬌暫且沒有出門,安心地在家教導凜哥兒讀書。
半個月後,忽然有人敲門。
石榴跑過來,對陳嬌道:“姑娘,有個叫趙虎的人求見霍公子。”
趙虎是霍英的舞獅搭檔,陳嬌好奇他的來意,叫石榴請趙虎去堂屋。
“太太。”看到陳嬌,趙虎先是震驚,跟着馬上低下頭,語氣恭敬如初。
陳嬌沒有糾正他的稱呼,請他落座喝茶,奇道:“你要找霍英?”
趙虎是個憨厚樸實的舞獅漢子,他摸了摸後腦勺,再看眼陳嬌,甕聲甕氣地道:“我跟霍英一起進的賀家,現在他走了,我留在那裡也沒意思,便來找他,想跟他一起幹。賀家不許他去别的獅行,我們倆自己開一個,憑我們的本事,不怕沒有生意。”
舞獅行現在由賀錦榮把持,賀錦榮故意不用他,趙虎非常憋屈,自己離開了。
陳嬌聞言,臉色大變,盯着趙虎問:“賀家不許他去别的獅行?”
趙虎奇怪地看她一眼,道:“是啊,霍英沒跟你說?他當着賀家族老的面發誓,不會替别家獅行效力。”
男人灑脫俊朗的面容浮現腦海,陳嬌氣得攥緊了帕子。既然霍英沒有去别的獅行,他沒有地方住,沒有所謂的一個月三兩工錢,那他這半個月到底在哪裡,過得又是什麼日子?早知霍英如此君子,陳嬌絕不會借他的宅子,更不會收他的銀子。
“他早就走了。”陳嬌向趙虎解釋了一切。
趙虎與賀威一樣信任霍英,知道霍英不是那種人,現在得知霍英做出了這麼義氣的事,趙虎又心酸又敬佩,起身道:“太太放心,我現在就去找他,就算将江州城翻遍,我也要把他揪出來!”
“等等。”
陳嬌叫住趙虎,恨聲叮囑道:“找到他後,你先别露面,回來告訴我,帶我一起去見他。”
趙虎仍然把她當賀家太太,痛快地答應了。
趙虎走後,陳嬌退回堂屋,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霍英來除草的那個晚上。
他是無處可去吧?明明是喪家之犬,還在她面前逞英雄。
陳嬌很氣,眼淚卻不争氣地湧了出來。
.
趙虎很熟悉江城,沒有手藝的男人找活幹,基本都是做苦力活兒。
趙虎直接跑去碼頭找人了。
處處可見從船上卸貨、搬貨上船的工人,趙虎一個個看過去,找了一天,黃昏時分,終于叫他認出了熟悉的身影。
就像看到一頭雄獅自甘堕落入蝼蟻群,趙虎恨恨地瞪着那扛着兩袋貨物走下船闆的男人,氣沖沖去向陳嬌複命了。
陳嬌換上布衣,作尋常婦人打扮,跟着趙虎緊趕慢趕地找來了。
正趕上霍英這撥工人吃飯,一群群漢子光着膀子坐在碼頭旁邊,一手拿着一個包子啃。
霍英坐在最裡面,背對碼頭面朝大海,海風是鹹的,身邊漢子們也一身鹹汗味兒,不過霍英都習慣了,一口一口地吃着包子。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陣的口哨聲。
“小娘子真美啊。”
“瞧那兇脯,我猜咱們倆包子加起來都沒她大。”
“噓,小點聲,朝咱們來了。”
各種粗鄙的葷話接連傳入耳中,霍英也聽慣了,碼頭有客船,每當有女子經過,不論美醜,都會被這群漢子點評一番。
霍英沒興趣看,他擡起手,剛要再咬一口包子,旁邊的工人突然戳了戳他胳膊。
霍英扭頭。
那人瞅瞅他身後,結結巴巴地道:“找,找你的。”
誰找他?
霍英坐在地上,一手拿着一個包子,疑惑地轉頭。
今天的夕陽格外燦爛,無數道金光從海面投射過來,太過晃眼,霍英眯了眯眼睛,視線上移,過了會兒,才看清陳嬌那張美豔的小臉。她好像很生氣,緊緊抿着嘴,桃花眼恨恨地瞪着他,兩行清淚卻倏地滾落了下來。
霍英手裡的包子,也掉了下去。
趙虎站在不遠處看熱鬧。
“起來。”陳嬌抹把眼淚,冷冷地道。
霍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高大挺拔的男人,剛剛還仰頭看她,這會兒一下子比她高了一頭多。
陳嬌不管,好像他是凜哥兒般,指着來路道:“走了,回家。”
霍英也結巴了:“我,我還有活兒。”
陳嬌猛地擡頭,一邊掉淚兒一邊瞪着他:“你走不走?”
霍英看着她眼中的淚,再也說不出任何話。
陳嬌率先往回走。
霍英讪讪地跟着,走到趙虎身邊,他瞪趙虎,被趙虎摟住脖子,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小婦人繃着臉走在前面,兩個高大的漢子并肩跟在後頭。
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碼頭工人們大聲起哄:“怎麼走了啊,幹了一天,今天的工錢還沒發呢!”
“人家媳婦都找來了,回家生孩子去喽,鬼稀罕那點工錢!”
“媽的,我怎麼沒有這麼标緻的媳婦!”
“因為你長得醜啊!”
“哈哈哈哈……”
工人們嗓門很大,陳嬌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霍英漲紅了臉,不敢再看前面小婦人的背影。
趙虎相信以前的霍英與陳嬌之間沒什麼,但現在,他摟着霍英脖子,小聲嘀咕道:“太太都被你感動哭了,我看有戲,反正外面的人都說你們有私情,你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霍英目光變寒,提醒他:“她是我養父的女人。”
趙虎摸摸鼻子,切道:“老爺死了,她也被賀家休了,你們現在什麼關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