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這個這個嬸嬸的印象格外深,因為她是徐曼第二嫉妒的女人。他是從徐曼不斷變換的坐姿、縮小的瞳孔、下意識的冷笑中判斷出她嫉妒張遇的。
在張遇之前,徐曼隻會在她姐姐徐茜面前,不經意地流露出上述表現。
徐曼是個得天獨厚的女人,她出身高幹家庭,面容姣好。身邊的女人,出身比她好的沒她漂亮,出身和外貌都比她好的,沒有她嫁得好,就算上述一切都比她好的,也沒她肚子争氣,接連生下兩個出色的兒子。如今她在某部隊信息工程大學挂了個政治經濟學教授的職,除了每周上幾節課,她基本上過着逛逛街、做做投資,連飯菜都有警衛員送到手邊的生活。
女人做到她這個份兒上,真的用不着嫉妒别的女人,除非對方美得刺眼。
張遇就是那種美得刺眼的女人,别的美女,或清純、或柔弱或放浪,總歸是單一的,但是張遇的美卻像一條河流,時而平緩,時而活潑,時而深沉,那種美是流動的,瞬息萬變,叫人應接不暇。
在她的光芒下,滿屋子人都被照得很暗淡。尤其是江甯的爸爸辜默成,在她的映照下,慘淡得像抹可有可無的青煙。
明明是不相配的一對。
那天飯後,徐曼特意做了個面膜,一面按着眼角一面冷嗤:“你看看這個辜默成,當年和你一個起跑線,現在你都授銜大校了,他還是個團職!當年我巴巴地給他介紹了個空四大院的女孩,他非要娶個地方上的妖妖嬌嬌的女人。現在怎麼樣,不但家事鬧得一團亂,還把自己的前程毀了!我看他再這麼不溫不火的,回頭一轉業,他這一脈氣數就算完了。”說着,她扭頭對一旁的辜徐行說,“知道我為什麼叫你在這裡聽着,這是在給你上課,雖然你還小,但是一定要明白,一個男人要成功,哪一步都不能走錯,包括未來結婚。”
“說這個幹什麼?”辜振捷不悅地打斷她,指了指辜徐行,“你上樓去。”
走上樓梯時,辜徐行聽見爸爸歎了一句:“是啊,這樣的女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留在身邊,不是好事。”
那句話說得極沉重,像有什麼在辜徐行心口上戳了個印痕。幾年後的事情,都印證了那句“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爸爸那時的話,倒真的成了一句谶語。
自從打了王宗遠後,甯以沫學會了一個人玩。像是一夜之間看透了孩子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别人的言談歡笑。如果再有人叫她幫忙牽橡皮筋,她就會丢給對方一個冷眼,徑自離開。
那些砸在她身上的石頭,讓她學會了反抗。
甯以沫是個很會自得其樂的孩子,不久她就在澡堂後發現了一扇鎖着的木門,她好奇地撥弄木門上鏽蝕的鎖,居然發現那把鎖不知道被誰撬開了。她興奮地拿下鎖,推開那扇木門,竟發現了一片新大陸。
木門裡是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廢棄的水塔,那片空地大得看不到頭一樣,綿延至遠處黛色的群山下。
從那以後,甯以沫多了一個愛好,隻要天晴,她就會鑽進那片荒地裡玩。
那片荒地成了甯以沫所轄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她是蟋蟀的王,是蒲公英的主人。有時候,她頂着冬日暖陽在草地裡追一隻蛾子,有時候她在草溝裡摘下上百朵野花,用一根狗尾巴草串成花環,更多的時候,則是選個草坡抱膝坐下,靜靜眺望遠方。
這天,她正坐在草坡上曬太陽發呆,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身影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小東西,知道嗎,你搶了我的地盤。”辜江甯且說着,将一本厚厚的白皮書枕在頭下,悠然在她旁邊躺下。
甯以沫這才知道鎖是被他撬開的,瞥了他一眼。
他閉着眼睛,卻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小東西,幹嗎不去找别人玩,一個人來這種荒涼的地方幹什麼?”
甯以沫鼓着嘴,說了一句在她看來很長的話:“你幹嗎不去找别人玩?”
他不屑地嗤了一聲:“沒那個必要。我們都是被圈子抛棄的人,抛棄你懂嗎?被抛棄的人就應該坐在這種沒人記得的地方。”
他的話,甯以沫一點也聽不懂。直到多年後,她回憶起他們這次相遇,這才發現,她和江甯其實是一類人,被圈子抛棄,承擔孤獨的壓力,最後被這股壓力打磨出了一副孤僻離群的傲骨。
江甯明明還小,但是身上透着一股特别強大的頹廢力量,甯以沫不知不覺地就被那股力量攫住了。她悶悶地坐在那裡,心情低落卻又不願離去。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詭異的氣質,你明明不喜歡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關注他,他像一扇窗口,透過他,可以看到另一個不可抵達的奇異世界。
丢開手上的書,辜江甯用雙手在眼前搭起一個鏡頭樣的方框,對着天邊左移右晃。好像他手搭成的框後有一個别人看不到的世界。甯以沫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
辜江甯看穿了她的心思,将那個“框”移到以沫眼前,托着她的臉往四周緩緩轉去。
甯以沫驚訝地發現,世界竟然被他巧妙地切成了一幀幀圖畫,在那個框裡,她清晰地看到一隻蝴蝶停在藍色小花的花蕊裡,她看到天邊的一朵雲被切成了小狗的形狀,她看到一棵枯樹的枝杈割據了整個天空。
“你現在在用我的眼睛看世界。”說着,辜江甯将手從她眼前挪開,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依舊那麼空曠、那麼荒蕪。
甯以沫歪着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他。
他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一隻漂亮狐狸的嘴臉。他指着遠處問:“你知道那邊山上有什麼嗎?”
甯以沫搖頭。
他的眼神一下悠遠起來:“我告訴你哦,那邊山頂上有一片很大的葡萄田,那些都不是普通的葡萄,是神仙種的,所以那些葡萄特别大、特别甜,紅的像瑪瑙,白的像珍珠,還不用剝皮。葡萄的葉子也特别厚,特别大,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可以站在上面。”
甯以沫聽得入了神。
“我去過一次,我躺在葉子上吃了很多葡萄,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葡萄。後來我踩着葡萄葉子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雲裡面。雲很厚很軟,扯一塊放在嘴裡,是棉花糖的味道。”
就在這時,甯以沫忽然打斷了他:“你騙人!老師說雲是水做的,不是棉花糖。”
冷不丁被她戳破,辜江甯還是嘴硬:“是你們老師騙了你,雲就是棉花糖做的。”
“你騙人。”甯以沫騰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懵懂地意識到,這個男孩和哥哥不一樣,他會給她看一個很美的世界,但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不可靠近的。哥哥雖然不像他這樣愛笑,也不像他這樣态度親昵,但是哥哥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喂,你别走啊。”
辜江甯有些急了,拿起書快步追上她:“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辜江甯所說的好玩地方是訓練基地後的一座小山岡,盡管山岡下挂着“禁止攀登”的牌子,但辜江甯視若無睹地帶她溜了上去。他駕輕就熟地在山頂的一個位置趴定,把甯以沫按倒,示意她不要說話。
甯以沫順着他的視線往山下看去,不禁瞪圓了眼睛。
隻見一支穿迷彩服的士兵正在下面的基地上做負重跑訓練,時不時傳來響亮淩厲的口号聲。
甯以沫記得爸爸三令五申過,不準跑來這邊玩。違反禁令偷看士兵操練,一旦被抓,後果可是相當嚴重。
可大院子弟哪個沒有過從軍夢?基地隐約傳來的吼聲、槍響,是每個大院孩子無可抗拒的魔音。所以,不管上面怎麼禁,還是有孩子冒着被抓,被爸爸打的危險,找各種機會偷看。
甯以沫雖然年紀小,但她和辜江甯一樣,都帶着對當兵與生俱來的狂熱。
她明明很想看,可又怕被爸爸罵,掙紮了下想走,卻被辜江甯按在了地上:“你想不想以後不被欺負?想不想以後别人都聽你的?”
見甯以沫不回答,他又說:“如果想就要讓自己變強。”
甯以沫不想别人都聽她的,但她想讓自己不被欺負,所以老老實實地趴下了。
“一會兒就該訓練擒拿格鬥了,要是你能偷學會一招半式,你就是這個。”辜江甯朝她豎了豎大拇指。
說罷,他抿着唇,雙目炯炯地盯着下面的訓練。
“快看,他們開始練‘鴨步”行走了,這是練大腿力的。”辜江甯一邊看一邊給甯以沫解釋。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甯以沫吓得起身回頭,一隻極溫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後頸,将她輕輕按回了原位。
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辜徐行貓着腰移到她身邊,動作利落地趴下。
甯以沫愣愣地看着他的側臉,冬日的暖陽給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和暖的光暈,出乎意料的相見,讓甯以沫覺得他有些失真。
他眼睛沒有看她,卻輕輕笑了。甯以沫确定,是笑給她的。
不知怎麼,見他笑,甯以沫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新了起來,先前那股頹喪孤獨被一掃而空,一股堅定溫暖的力量從心髒裡流向全身,她也跟着笑彎了眼睛。
“你怎麼才來?”辜江甯有些不滿地問。
“有課耽誤了。”
“你上次也沒來!他們上次還練泰拳了。你老這樣,一會兒被我打趴下了别哭。”
辜徐行沒回答。
甯以沫替他白了辜江甯一眼。
辜江甯好像長了複眼,能看見三百六十度範圍内的事情,不聲不響地在她背上掐了一把,以示報複。
也就這麼會兒工夫,格鬥訓練開始了。
見辜徐行看得認真,甯以沫也對下面的訓練産生了新的興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群士兵靈活地反擒拿、摔打、奪械。
真正精彩激烈的東西,它的受衆是沒有年齡分段的,很快,甯以沫看懂了其中的美,興奮得眼睛直閃光,恨不得馬上起來照樣比畫兩下。
直到隊伍解散,三人才意猶未盡地翻轉過身子,并排在草叢裡躺着,看着落上了些晚霞的天空。
他們雖然都沒說話,但腦子裡盤桓的東西都差不多,無疑都是剛才的精彩場面。
很久,三人才懶懶起身,臨下山前,辜徐行不着痕迹地摘去甯以沫頭上的幾顆蒼耳。
下了山,他們兩個直奔一塊背人的空地比畫切磋起來。
甯以沫作為編外人員,被丢在外面幫他們看管衣物。
兩個少年起先還像模像樣地按照套路近身纏鬥,但是他們學到的東西畢竟支離破碎,很快就撐不住場面了。兩個人都是争強好勝的年紀,哪個也不肯認輸,索性抛開那些花架子,你伸手扯我的頭發,我擡腳踢你肚子,發展到後來,索性抱成一團滾到地上互毆。
甯以沫被他倆逗得咯咯直笑,樂得隻差長翅膀飛出去。
那兩人互毆完,精疲力竭地回到甯以沫旁邊。
辜徐行從以沫手上接過外套,從裡面摸出幾顆進口巧克力,丢給他們。
辜江甯剝開,大嚼着咽下,喘着氣笑了。
甯以沫把巧克力含在嘴裡,鼓着腮幫子翻着辜徐行的筆記本,暗紅牛皮封面的本子裡,記着密密麻麻的英文筆記。
甯以沫看不懂,吸了一口口水,翻到封皮處,盯着“辜徐行”三字發呆。
辜江甯壞笑着說:“你認得這是什麼嗎?”
“是哥哥的名字。”
“你知道你哥哥叫什麼嗎?”
“叫阿遲。”
“噗——”
辜江甯驟然噴了出來。連帶着辜徐行都一頭黑線。
“阿遲是你叫的嗎?阿遲是他爸爸輩的人叫的小名!”辜江甯戳了下她的額頭說。
辜徐行這個小名有個來曆,當初徐曼生他的時候,過了幾次預産期,才生下來,足足晚到了十天。被折騰得夠戗的徐曼便給了這麼個小名,寓意姗姗來遲。
但是甯以沫哪裡知道這隻是個小名,身邊從沒有人當她的面叫過他的大名,江甯叫他都冠以“喂”、“哎”。
見甯以沫有點不自在,辜江甯伸出食指點着那個名字,一字一頓地教她拼:“辜,G-U,徐,X-U……”
這時,甯以沫忽然指着那個“行”字說:“我知道這個,H-A-N-G,銀行的行。”
那年頭,很多大人都喜歡給小孩子取這個多音字當名字,甯以沫班上有個同學就叫楊行,發音是銀行的行。
辜江甯敲了下她的頭:“自作聰明,是行,行走的行!辜徐行!一看就知道他爸姓辜,他媽姓徐……”
“不是,”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打斷他的話,淡淡說,“是‘何妨嘯吟且徐行’的徐行。”
辜江甯就這個名字和辜徐行争論了好一番,堅持不肯相信他的名字還有這麼優美的意境,咬定他本來是要叫“辜徐”的,後來他爺爺嫌不好聽,翻了很久字典,又加了個“行”字。他說得好像自己親自在場一樣,但這種侮辱國家元首文化程度的言論,是不會被人取信的,哪怕被騙方隻有五歲。
等到巧克力全吃完,辜江甯不知道哪裡來的激情,意氣風發地說:“喂,你說再偷學一個學期,我們會不會就是這裡最牛的?”
辜徐行未置一詞。
“我們兩個組個團體吧,等到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就一起出山,當真正的街頭霸王,怎麼樣?”
辜徐行表示對他的價值取向很不贊同,但也有點小憧憬他說的那種情形。
“我也要參加!”甯以沫生怕自己被遺忘,忙舉手找存在感。
“你會打嗎?”辜江甯不屑地說。
“我可以學!”
考慮了一會兒,辜江甯說:“不過,曆史上比較強大的組合都是三人團,‘最高三人團’、‘中央隊三人團’,小虎隊也是三個人的……可你是女的啊,會拉後腿。”
這時,辜徐行插了句話:“街霸裡,春麗好像也不差吧。”
話已至此,辜江甯隻好點頭認可:“那好,勉強算你一個吧。”
達成共識後,他們這個以“成為真正街霸”為目的的三人團體便正式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