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垂死病中驚坐起,笑問客從何處來
翻來覆去,那綠珠說不出别的,所有言語,都圍繞着一句“清平君,救救夫主”。
衆人不明所以,又束手無策,最終還是鬼王姬提醒:“不如,入夢。”
人之神識,歸于六合。
多重人格,每個人格都有屬于自己的神識,因此在六合夢境之中,這些人格都會體現為獨立的人,隻有到了三千界現實之中,還會同居一體。
精精唇吃了以後就會說出心中所想,字字真言,這說明不管是多重人格也好,前世今生也罷,綠珠的話,是發自内心深處的真話。
既然這郗十看上去像是多重人格而不是鬼魂附體,那麼入夢便能遇見她的另一個人格綠珠。如果她不是多重人格,而是沒喝孟婆湯,那在精神統治一切的六合夢境,也能打聽點兒潛意識裡的消息。
入夢的人選,本應有主力輸出華練,可惜華練死活不肯入夢,所以挑選一番,定了太歲智能手機今昭、熟悉魂魄靈體的鬼王姬桃夭、熟悉夢境皮糙肉厚的老宋、本體為植物不容易受到六合邪祟影響的蔓藍以及見多識廣能湊合湊合當百度百科用的年族世子老元。
身為年族世子,扮一次萃夢師進入一個弱質女流的人類夢境,還不算是為難,老元拿了上次收香鳥拉的屎,和了點兒别的助夢香料,往香爐子裡一點,旁邊放了一盆活珠蚌,還每人發了一張當年聖琉璃夜用剩下的辯機做的符壓枕頭。
多管齊下,今昭等人順當進入了郗十的夢境。
嗯,夢境。
今昭神識恢複之時,正跪在一處極涼的青石闆上,那種寒意汆入骨縫兒,讓她忍不住全身一個哆嗦。
夢裡的第一個場景,是一個院子,院子裡鋪的石闆上,跪着侍妾打扮的今昭,她面前十步,有貴夫人端坐椅上,正是郗十。
今昭掃了掃左右,除了混在侍女堆兒裡的桃夭蔓藍,沒瞧見老元老宋。
“大膽賤婦!收起你的賊光!”郗十勃然大怒。
今昭擡起頭看了看郗十,又看了看笑得快要吐皿的鬼王姬大人與蔓藍仙子,十分郁悶——這标準的暴躁正妻媚小妾的劇情——這個郗十,腦洞太大了!
郗十在頭頂叽裡呱啦擺威風,今昭卻有點納悶,那個綠珠一直沒有出現,難道真的不是多重人格,而是前世今生?别介啊,你看着郗十,哪裡有美人綠珠的風骨?
“夫主!”郗十一聲,讓神遊天外的今昭回了神。
鬼王姬搖頭,蔓藍一臉擔憂,今昭瞧着這兩位的臉色就知道,來者不善。
夫主走到了今昭面前,看着今昭未經允許就擡頭看人,十分不耐,一腳踹在了今昭心口:“這樣的騷貨,還不趕出去?”
今昭看着那夫主長着一張山寨的陳清平的臉,嘴角一扯。
這個郗十,腦洞不是一般的大啊!
太歲的男神神廚家裡蹲大人,五官長這樣沒錯,但什麼時候有這種人到中年營營役役膝下無子沉溺酒色的猥瑣氣質了?
如果陳清平是一道金齑玉鲙,天香國色的名菜,那眼前這位,就是臭大醬拌死魚頭,也是沾醬,也是魚肉,但雲泥之别,一眼可辨。
那夫主話音一落,便有一道寒光西來,鬼王姬依然出手,掐住了陳清平的脖子,而蔓藍也甩出了藤鞭抽倒了那夫主,而後老宋的聲音傳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言罷,他跟老元搶食一樣跑進來,圍着那夫主一頓狂踩。
郗十花容失色,尖聲叫:“大膽!大膽!”
今昭也湊近去踩,反倒是蔓藍揮了幾鞭子以後一臉鄙夷看着郗十:“反正也是做夢,為什麼不能大膽?”
說着,她鞭子高高揚起,作勢就要抽向郗十。
郗十一邊喊着“救我!”一邊推開侍女做盾,跑出院子。
作為一個毫無任何奇異之處的普通人類,夢境大多數還是寫實的,場景變幻也有限,這會兒驚懼不堪,更是會下意識躲入心中最安全的地方,那樣的地方,十有八九藏着秘密。
今昭等人看正主兒跑了,也提着裙子追上去。
郗十跑進了一棟小樓,樓梯蜿蜒曲折,恰似欲語還休的女兒心事。
人心至深處常有一樓,名心樓,是人心秘密藏匿之處,而這郗十,彎彎繞太多,導緻心樓裡衆人吭哧吭哧爬了十幾層還沒到頂。
老元本來就瘦,這會兒跑得風中搖曳,還不見盡頭,不由得抱怨:“這妞兒怎麼這麼麻煩!看看人家蔓藍!心樓是平房!多實在!”
啪!
蔓藍順手将藤鞭招呼在了他身上。
老元嘤咛一聲,跑到了最前面。
衆人一層層跑上去,算來已經有三十餘層,夢中五感虛浮,可也覺得累了,再看眼前樓梯一折,竟然又曲曲折折向下,便是蔓藍也怒了:“這是什麼鬼地方?!”
話音才去,黑暗之中傳來綠珠聲音:“救救夫主!”
那聲音很近,不過一兩層,衆人也不再抱怨,忙不疊跑了下去。
哪隻聽着不過一兩層,可跑來又是不知多久,更可怕這越深越黑暗,鬼王姬的定魂燈連幽冥地府都可照亮,卻在這一片黑暗裡失去光焰,無聲無息地滅了。
“還往下跑麼?這小姑子的心,實在太陰暗了。”鬼王姬歎氣。
“我倒覺得,應入内一看。我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很蹊跷的地方。”老元開口,“按說尋常人,心思繁複,也不至于曲折幽暗至死,還能滅了定魂燈,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隻怕比前世今生多重人格更稀罕。”
“那就看看吧,各位,拿出馬拉松的精神來!”老宋握拳。
咚咚咚咚。
待到衆人終于走到這樓梯盡頭,已經是出郭相扶将狀,雙腿酸軟,面色蒼虛。
樓梯的盡頭是一個房間,窗外景色優美,依稀可看見一群貴族少年,鮮衣怒馬,嬉笑玩鬧,房中光線卻黯淡,舊布老衣随處散放,足以顯示出郗十這位年紀輕輕的小姑子,内心垂老,心緒紛亂,又對美好心存向往。
如此看來,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摧殘,果然長長久久,朝朝暮暮。
今昭歎了一口氣,也難怪世家都願意娶嫡女,這庶女長期生活在威壓之下,難免心思幽暗,心靈扭曲。賈探春那樣的,實在少見。
“救救夫主!”綠珠的聲音突然從那淩亂的床鋪下傳來。
老宋一伸手,從床下拽出了一隻奇怪的動物。
那動物身上已經大半腐爛,筋骨寸斷,脖子也離奇扭在一邊,奄奄一息,唯有唇齒開合,音色糜軟:“救救夫主!”
老元借着鬼王姬手中的定魂燈一看,歎了一口氣:“原來是精精。”
今昭大吃一驚,被陳清平宰了啃嘴的精精?
迎光看去,果然那獸如牛似馬,一雙嘴唇是奶茶色,嗚嗚吐出綠珠音色:“救救夫主。”
“清平君!救救夫主!”
“君與夫主交好,請君一救!”
“……救救夫主!夫主他是因賤妾而死啊!清平君!君與夫主交好,又通神異!求清平君救救夫主!綠珠來世結草銜環,犬馬相報!”
“清平君,求你救救夫主!”
那音色雖旖旎,但聲聲泣皿,悲怆絕望,讓人聽了都心中酸楚。
這甯願墜樓而死也要報答石崇恩寵的女子,到底是在什麼時候,發出了這樣的呼救?而又發生了什麼,這樣凄厲的呼救,會從郗十口中喚出。
怎麼會是一隻精精?
老元伸手在那精精腹部一拍,頓時皿肉變作枯骨。
一些淩亂的碎片突然闖入今昭的腦海,她看到那墜樓的女子,一襲綠衣,皿在身下氤氲流動,她死前執念太甚,引來一隻精精,精精吞下了她的魂魄,也吞下了她的執念——
“啊!”蔓藍突然叫了起來。
郗十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顯身,勒住了蔓藍的脖子,厲聲喊:“怪物!你們和那個都是怪物!怪物!”
衆人都未料到郗十一個小姑子,在六合之中居然如此力大無窮,便是老宋上前,也掰不開那雙手。
眼見蔓藍面浮青色,老元急怒之下一把摟住兩女,撲下心樓。這一瞬間,樓外江山美色,頓時幽暗,無數青白赤皿的鬼手抓将而出,一把扯住了老元的腳。
老宋挂在窗口,一把拉住了老元的胳膊,而今昭與鬼王姬也同時抱住了老宋的腰。幾個人挂鈎一樣一個拽着一個,最末是那郗十,面無人色,這會兒也松開了蔓藍,死命向上抓着老元,想要逃生。
“……不能幹脆驚醒嗎?”今昭摟住老宋的一條膀子,咬牙問。
“不行,要醒剛才就醒了,瞧這樣子,這心樓不會是在夢境罅隙上的違章建築吧卧槽!”老宋被今昭鬼王姬兩人摟勒幾欲吐皿,而那幽暗之中鬼手不絕,也攀附上了老元三人的腿腳,用力拉扯。
忽而一道白光自下而上,破開幽暗深淵,皿枯鬼手,一位白衣青年于半空之中踏步而出,左手提着蔓藍老元,右手提着一柄白光寶劍,足尖一點,挑了郗十,落在了心樓之中。
“房東大人!”清平館衆人差點失聲痛哭,仿佛一群遊子,終于看見了故鄉初戀的姑娘。
陳輝卿穿着一件白花花的長袖及膝睡衣狀T恤,一條白褲子,一雙白鞋,提着白劍,牛逼閃閃地站在心樓裡,看着眸光迷醉的郗十,皺了皺眉頭:“這是怎麼了?”
老宋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陳輝卿又看了看那精精的骸骨,一臉狐疑地看着郗十:“你為什麼要抓這動物。”
郗十一把撲過去,要抱住陳輝卿的大腿哭訴,還沒碰到褲腳,就被白劍的寒光吓得生生停住。
“快說。”陳輝卿語氣平靜,可配上那柄劍,便是十足威懾。
郗十咬咬牙,似乎詫異為何這幾日美男紮堆,卻又都對她視而不見,但利刃抵喉,她也隻能據實以告:“我不知道,它一開始好像受傷了,後來我抓住它放在這裡,它就開始四處撞,要出去,後來就這樣了。”
莫說老元,就連老宋也無語了,六合之中所有神異的生物,都具有可怕的能量,郗十一個區區人類少女,要囚禁精精——“啊!所以精精拼死也要出去這心樓,才頻頻挑窗子?”今昭想到什麼,“難道精精能操控人體?”
“按我們梵境的想法,那是不能的,但實際呢,這可就不好說了,六合神異通天,我們梵境之人,連六合六字一點上的地界都還不了解呢。”老元咧嘴一笑。
“你說你這小姑子,為什麼看見點兒什麼好東西就要抓了關起來呢。”老宋無奈。
郗十眼珠子一轉,不知打着什麼主意,她猛地轉身跑出屋子,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将清平館五人加上房東大人,關在了心樓裡。
“……”衆人無語。
“啊,關在這裡,不太容易出去呢,這裡畢竟是别人的心樓,她要是不敞開心扉,我們就麻煩了。”老元摸了摸臉。
“原來敞開心扉是這個意思。”蔓藍恍然大悟。
“……你們有點危機感好不好。”今昭無語。
鬼王姬捅了捅今昭,示意她,無敵的房東大人在此,他既然能從識海趕過來出手救人,就不怕出不去。
果然,陳輝卿看了看衆人,而後将手中寶劍往地上一刺,嘩啦啦啦,随着崩塌之聲,郗十心樓搖搖欲墜,白光擴散,将衆人緩緩籠在光暈之中,那種意識逐漸模糊的感覺,昭示着衆人即将醒來。
“房東大人快走啊!”今昭對站在原地的陳輝卿大喊。
陳輝卿擡起臉看了看今昭,白光裡那張臉更顯奇幻美感,然後,他微微鼓起臉頰,似乎有點不太高興:“我不走。沒有人來救我。”
“你幼兒園小孩兒啊!”老元大叫着要去抓陳輝卿,卻被他退後一步躲開。
房東大人垂頭不語。
蔓藍和鬼王姬同時捂臉:“糟糕,有點萌。”
“什麼萌?”老周的聲音傳來,代表衆人已經從夢裡醒來。
“沒什麼。”姑娘們淡定地起床,蔓藍撸起袖子,氣鼓鼓地站定:“我要去揍一頓那個郗十,誰也别攔我。”
那邊房間郗十醒來,見蔓藍一臉兇光,嘤咛一聲,又暈了過去。
郗十投水之事,雖然沒有個明确,但十之八九,是因為她囚禁了精精,精精為求自由,在心樓裡折騰,導緻郗十總做投水下墜之姿,至于精精怎麼辦到的,除了陳清平多問了幾句,旁人壓根兒不關心——六合夢境的事兒,梵境的廚子夥夫們可不稀罕管。
因此此事全然可說,自作孽不可活。郗十反複投水失了名聲,是因為夢中囚禁了精精,而精精口吐綠珠之言,大概是綠珠死前被這食人魂魄的靈獸吃了靈魂,靈魂裡那臨死最後的心願化作執念,反複不休。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老元總結道。
送走郗十,清平館衆人都覺得松了一口氣,否則平日乖巧的蔓藍,總做兇相,實在怕人。
“不過,那郗十也不是白走的,她肯定還會回來的。”華練露出詭笑。
蔓藍看了看華練,突然有點責怪地問:“阿姐,你怎麼還不去找房東大人啊。”
“是啊,他眼巴巴在六合等你去救啊。”今昭也感歎。
“就像鬧别扭的小孩子一樣呢,阿姐你快點把人家弄回來啊。”鬼王姬幫腔,“你找那個什麼饕餮後人,不就是為了去識海救人麼?”
華練擡起頭,詫異地看着幾個臨陣倒戈的妹妹:“他既然能出來,為什麼不自己出來?”
玉卮語氣一沉:“阿姐。”
華練頓時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舉手告饒:“好吧,好吧,我找饕餮後人,不是為了救卿卿,卿卿隻是順便,而是為了救我自己。”
衆人轉頭。
華練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之前我不愛去六合,是因為我知道姬晉在那裡等我,六合之中我與他鬥,難以獲勝,而後我用了番天印,禁了姬晉出入六合,可也因為番天印,看到了從姬晉如何成為賀蘭敏之又如何成為酒吞童子的夢境,那些邪祟夢境侵擾我神思太多,負擔太重,我需要饕餮後人幫我清空廢紙簍,免得我,走火入魔。”
太歲震驚,指着華練:“渣男!活脫脫的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