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回桃之漿漿,勺勺精華
那是大國華都的至高權力中心。
風維其旌,水維其冶,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太公之後,帝師之丘。
那是齊國。
正是春日裡,風幹物燥,夾裹着因這些日子未曾下雨,空氣裡隐約的灰土味道,飄散在一片赢樓台閣裡。
華燦宮室内,雕镂精美的食案上,擺着兩碗漿。一碗乳湯清澈,飄着幾瓣桃花,一碗顔色暗沉,有淡淡藥草味道。
坐在食案後面的王,面色紫脹,帶着幾分酒色過度的酸腐氣息,問他面前侍食的雍人:“今日這漿,也是你親手所制?為何有兩碗?為何形色不一?”
那雍人擡起頭,一張頗為冷俊的臉上,擺着幾分謙恭,穩穩回答:“一桃漿,應和桃花花期,桃花以鹽漬,加饴熬制,甜蜜香濃,可生津澤舌;一藥漿,蘭草熬制,味微苦帶酸,但清燥潤氣,可止春咳。小人不知大王今日所需,故制了兩份。”
那王拿起桃漿,啜了一口:“果然香濃甜蜜,甚是可口。”
那雍人垂下眼睛,掩去眼中流露出的不耐。
“後日寡人宮中有宴飲,你可來幫忙。”王說完,咳了幾聲,十分難受的樣子,但他始終沒有去碰那可以止咳的酸苦之漿。
“齊桓公果然是氣數将盡了,連口苦藥都不愛吃,還能幹什麼。”聽完陳清平從齊王宮中回來以後說的所見所聞,老周冷笑一聲。
東周也是周,到底是他的子孫們的王朝,所以老周對春秋五霸神馬的,也是很不待見。
“你急什麼,你要算賬,先把周幽王同志吊起來打,賴人家齊桓公作甚。”老宋撇嘴。
“哎呦,你還學會作甚二字,稀罕稀罕。”老周反唇相譏。
“我說你們能不能不分朝代年限地相愛相殺啊。”老元擦着剛洗的頭,出來一看這天兒,又連忙用巾把頭發裹起。
“呸呸呸。”今昭吐出嘴裡的土。
剛才平地起了一陣大風,吹得她滿頭滿臉都是灰。
好吧,就算是當時名城,這個“當時”是先秦時期,她也是不能對“名城”抱有太大的希望的。
是的。
先秦,時期。
華練領着清平館一幹人,浩浩蕩蕩,殺到了先秦時期,為的是尋找一些很奇怪的材料,先把她的兩員大将,長江和黃河,給弄活回來。
根據宮韻白和衛玠等大佬的情報,那些材料大多數集中在周代,也就是西周、東周列國時期。清平館作為法器,已經鎖定自動追蹤功能,但具體它也隻能引個路,搜集材料,還是要靠人手去辦的。
正因為可能這齊桓公的齊國王宮裡可能有材料,所以眼下衆人才會在齊國都城混。
“在這麼大的時間範圍内找幾樣材料啊!”超沒耐心的青婀哭了。
“這就嫌棄煩了!你讓那些搜集四魂之玉的怎麼辦!”鬼王姬敲頭。
“但是這次不一樣啊這次我們這邊好多大師傅都禁魔禁法甚至禁足了啊!”青婀指着一旁微笑飲漿的朱師傅。
因為先秦時期,清平館的許多人都還是初出茅廬,因此華練說了,這一次的行程,譬如她自己,譬如朱師傅,這種曾經在先秦時期風生水起的大咖,都是不能輕易露面的,否則一個弄不好時間線出了問題,就麻煩了。
更悲催的是,這個時代同樣也是老周和朱師傅最輝煌的時代,這倆個人為了避免打開門撞見自己,也撲街了。
不過,同為歲時十二族的老元和小宮,百無禁忌。
所以這一次,倒是陳清平親自上陣,領着老元等清平館“年輕”些的夥計們,在齊國國都讨生活,還得注意,不能提前藥死了齊桓公這樣的重要人物,免得影響時間線。
隻是,這神居時代,大國首都,條件還真的很艱苦啊。
今昭擦了擦嘴,感覺吐掉了嘴裡的土,又拿水沖了,又狠狠灌了一口漿,才覺得那種惡心的感覺好了一些。然後看了看手裡的那杯漿,心情複雜地歎了一口氣。
先秦時期的飲食麼……
嗯,生産力水平的确不高。
别的不說,就說這個飲料。餐飲、飲食,兩個字放在一起,說明中國人素來是重視飲料文化的。先秦時期吧,嗯,就說這個東周列國的時期,除了水,旁的老百姓能喝到的,概括起來,就是發酸的米湯和沒發酸的米湯,以及發酸加了料,比如梅子,的米湯,以及,沒加料的發酸的米湯,或者沒發酸加了料的米湯——總歸,漿,那就是米湯,是蒸飯時的副産品。
漿,呵呵哒,吃貨苦笑,看着手裡的碗。
要論好喝不好喝,其實也沒有非常難喝,畢竟這時候的米酒差不多也是這玩意,但是被那些千奇百怪千滋百味的飲料調教過的舌頭,接受如此原汁原味的東西,還是有一定的難度系數的。
得虧陳清平賣的這個漿,裡面加了桃花粉和桃花瓣,喝着清甜了不少,否則今昭還真的咽不下去。
明明進了清平館的内院以後,還是清平館的歸置,甚至還可以去五道營胡同買個咖啡喝,但是偏偏今昭一開始特别熱皿地拍了兇脯,認為自己應該經受太歲本該經受的考驗,就請大家當做真的穿越到了先秦時期,先民該吃啥,她就吃啥。
今昭當時是真的覺得,如果曾經平行宇宙裡的自己,能夠吃苦耐勞修煉成一個禍國殃民的人物,沒道理她不能。因此今昭苦求華練,這一次一定要給自己一個磨練和訓練的機會。
華練一拍大腿覺得太有志氣,于是告訴陳清平:“昭都這麼拼,你沒道理旁邊看熱鬧。跟着女人去闖天下吧少年!争取趕緊給我混到公子小白那裡!”
陳清平竟然也十分淡定地說:“行。”于是陳清平就去闖蕩了。
然而這樣風吹日曬的一天回去,看着用熱水器洗澡邊洗還邊看劇的華練等人——圖樣圖森破啊!
來到先秦時期最先落腳的宋城已經有一周多,在這一周多的時間裡,陳清平等數人,已經找到了謀生之路,先好生做了一番“廣告”,忽悠了尚且淳樸的先秦百姓,而後開始賣漿和小食。
基本上,和先秦時期有關系大咖們,要裝死,所以清平館面臨着不能借勢的局面,要怎麼混入齊王宮,憑的是手段本事,而不能是關系。
華練說,這就是,新手村,看你能不能先出去。
其實今昭自己也覺得,她的情況可比迅猛昭好多了,畢竟華練還是要吃喝拉撒玩的,所以房子什麼的飲食之類的,就算是符合本地生産力和生産關系,那也不會差到哪裡去。總比迅猛昭一上來就要被迅猛龍吃要好得多了。
陳清平幾乎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賣漿是個路子,因為賣漿,走街竄巷很平常,且此地漿飲之物四處都有售賣,人人接受,也便于口口相傳。
所以陳清平和幕後的朱師傅台面前的老宋老元幾個人一琢磨,決定先賣漿。
古有“引車賣漿”這個詞,說明這個行當由來已久。
陳清平這段日子裡,主打的就是這個順應天時的桃花漿、杏花漿、酸子漿、藥草漿幾樣。
采門口桃花或者杏花樹上的花瓣,熬煮在漿裡,與郊外山民買些蜜糖之類,熬了花蕊做蜜糖漿糊,調和在漿中。做出來的漿,不發酵,因此更為清澈潤口,甜美沁人;酸子用的是鹽漬的梅子,調和發酵的漿,有酸酸甜甜優酸乳的那種滋味和口感;藥草更是因為陳清平本來就是開挂的,根據後世人家張仲景啊孫思邈啊李時珍啊的房子,制作的中藥草茶水。這個時代的人大多從巫醫,春天裡口幹舌燥,飲了這種頗有效果的清涼潤澤的藥水,加上老元親口編的忽悠人的故事,很難不信服。
果然聲名很快就傳了出去,齊王那個吃貨,到底是饞了那些茶水果子,找了人來喊陳清平進宮去。
好吧。
今昭不得不誠實面對自己,好喝的米湯,那也是米湯,跟後面她跟着周王朱老五喝過的旋複果兒桃茶,還是差很多的。陳清平在遵循時代本色的基礎上還能搗鼓出這種口味,已經是鬼斧神工了。
雖然華練并沒有變态地要求在清平館全都要遵循這個時代的飲食,但是今昭自己卻覺得,這是一場自己對自己的戰争。
如果不能打敗這個自己,讓自己真的适應這種生活,那麼她也就沒資格去和迅猛昭叫闆了。
所以,今昭這幾天,都是一大早就起來幫陳清平做漿,還會跟着老宋出去叫賣——“這也沒什麼,我要是真的一開始就穿越到了這個朝代,一個尋常人家,還不是要過這種生活麼。”
不僅僅是今昭。
今昭發現,清平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也令人意外。
陳清平就不說了,他都能出去賣漿,還有什麼不行。
朱師傅根本就是這個時代聲名在外的“風一樣的男子”,所以對這個時代的适應,還有那麼幾分懷念的味道;
老周同理,他看見一道好像是拿什麼動物的腎髒做的蒸菜的時候,竟然露出了幾分近鄉情更怯的哀傷來!
老元本身就是年族,是一個可以在任何時候毫無違和感地混入任何時代的歲時十二族的一員;
除了上面這三個,其餘的人也展現出了令人歎服的适應能力。
宮韻白這個潔癖,雖然頭兩天水土不服着實萎靡,但這兩天立刻可以幫忙蒸谷做漿了,要不是錄音設備的确屬于太超時代,他本來還想錄一段唱口,拿來當做賣漿時候的口号。
原本的青婀,在這個時代裡,應該還在六合之中快樂地漫山遍野地跑着;蔓藍,這會兒還是一根正在修煉的蘭草;鬼王姬,還是一棵桃樹,長在神荼郁壘家門口;玉卮,嗯,還是一隻玉兔。
可是今昭回到屋子裡,看見的卻是四個妹子都一副潘金蓮狀在做炊餅,哦不,做餅。
這時候人們眼裡的餅,就是拿水和面做出來的東西。
而且此時,北人因為跟随周王室,吃餅的不少,南人則吃谷物,譬如稻米、粟米之類。形成了有趣的北人吃面,南人吃米這種後世也會被很多人當成是金科玉律的風俗。
齊國是天下大國,齊國國都當然有不少往來之客,因此賣幹糧的也是不少。陳清平的手藝頓時派上用場,仗着清平館人多不要交房租大家都是仙家餓也餓不死之類,這最開始的新手村時期,在玩命搞生産。
基本上能放出去的漢子們都趕出去賣漿了,妹子們則都在家裡做餅做飯做漿做酪,陳清平第三天就去給一個富商家裡做了宴席,幾天後已經接到了幾個訂單,幹起了遊宴的活兒來。這不,一旦出了名号,齊王也上門了。
一天的勞作結束,衆人們坐在簡化的院子裡那桃樹的樹冠下吃飯。
今昭覺得自己也經曆過那麼多的時代了,果然還是很有見地的,她現在已經不會為沒有椅子而覺得腿腳很不舒服而愁苦,也不會驚訝于原來中國的古代人其實真的是分餐制的。她甚至已經很自然地在陳清平讓她去拿點兒酪來的時候,回答:“諾。”而不是“好哒YesSir”。
吃完飯洗着陶碗的時候,青婀感慨:“昭真的是長大了。我記得剛開始到唐朝的時候,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吃飯是分餐制啊和外國人一樣。”
“嗯。那會兒她也不知道鬥茶,以為鬥茶就是日本茶道。”老周聳肩。
“我還記得她在唐朝時候管一個男的叫公子,對方差點吓哭。”老宋拍大腿,“可現在你讓她叫,她肯定叫小郎君了。”
“嗯,也不再問我為什麼男人沒有披頭發的。”玉卮十分欣慰。
今昭炸毛:“好了!當年不是錯誤示範的偶像劇看多了嗎!”
“好了好了,你吃過飯就趕緊去幫你男神幹活兒吧,他要去宮裡,要準備的東西多着呢。”老宋擠眉弄眼。
裡間一進去,就是原本的清平館,衆人的房間,基本上還是維持自己原本的風格,華練這會兒端着pad在看劇,瞧見站在門口的陳清平,有點吃驚:“你幹嘛?”
陳清平走進來,順手拉上拉門:“和你聊聊。”
“……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想起來你們大部隊的攻擊時間什麼的。”華練扣上pad。
“他們沒有大部隊,他們本就沒有那麼多的人手,還分成了兩三派。你大可放心,除非雀舌又回來了,不然我們至少能安穩個幾百年。”陳清平淡然地說。
華練聽到陳清平的人稱用詞,微微一笑:“那你來幹什麼?”
在華練的印象裡,陳清平可是從未主動登門來找她“聊聊”的,還拉上了門,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你想要她做什麼?”陳清平問。
華練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要問“哪個她誰是她”這等無聊沖動,坐直,笑了笑:“特訓。”
“找材料是假?”陳清平不悅皺眉。
“找材料當然是真的,不過也不見得非你們去找。我隻是要特地給大家一個機會,畢竟,那個人,也曾是她。而你們,是現在圍繞在她身邊的人。”
“所以,她真的來了?”陳清平雖然說的還是她,但語氣卻驟然變得冷漠。
“來了,真真兒的。”華練站了起來,拿出一把扇子扇了扇。
陳清平看着那扇面上金粉墨水兒寫的四個大字“大王淡定”,嘴角措不及防地,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