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回海河河畔野草花,五大道口夕陽斜
時值六月,便是晚上,也沒了清涼,知了叫的煩,陳公館的仆人便捕了去,可知了怎能捕得盡,晚餐時又連起一片的聒噪,女仆和聽差都惴惴地看着管家輝騰,最近這幾日陳公館的主子們各個沉郁,壓得氣氛逼仄,下人們行動間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喘出聲來,就把這工薪不錯的好活兒給丢了。
接連幾天的大雨将四九城洗刷得幹幹淨淨,悶在公館裡的一幹人卻依舊對那個華練毫無頭緒,便是推斷出拉走華練的是那個雀舌,衆人也是無計可施。
這日好容易放晴了天氣,一過早,便有人來訪,且單單指明來找今昭。
“回表小姐,是一位俊俏貴公子哪!”今昭的使女小雀快活地說。
貴公子?今昭滿腹狐疑,吩咐小雀端兩杯咖啡來,便來到了會客室。
會客室的暗棕色皮沙發上,懶洋洋地坐着一位穿着藏藍色與暗銀灰色相間的豎條紋西服,孔雀花紋襯衫的少年,那襯衫穿在這少年身上,不僅不顯得俗豔,反而襯得他格外風流倜傥,月下牡丹。
他果然襯他的名字,鮮衣怒馬,慘綠少年。
“呦,密斯沐。”沈鮮衣擡了擡手,比劃了一個美國大兵的早安。
“沈少,有什麼消息嗎?”今昭問。
沈鮮衣噗嗤一笑,搖了搖食指:“你還真是開門見山。因緣傘呢,看見你們的青婀了吧。”
今昭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就隻能無語扶額,每次打開因緣傘瞧見的都是青婀,且每次這貨都似乎過得樂不思蜀,找不到人,隻能眼看着對方毫不在乎地快樂,久而久之,今昭幹脆就不看了,簡直添堵。
于是太歲揮了揮手:“随他去罷。”
沈鮮衣翹起二郎腿,支在沙發的扶手上,以手托腮,笑得十分歡快。
櫻草花骨咖啡杯放在了今昭的面前,拉花的拿鐵咖啡香氣十足,撒了一層的肉桂粉,而另一杯咖啡則是黑沉沉的普通美式咖啡,愛答不理地推到了沈鮮衣面前。
沈鮮衣看着陳清平,勾起一個含義不明的笑容:“櫻草花的花語是嫉妒。”
陳清平淡淡看了他一眼:“你看錯了,這是連翹。”
今昭面露迷惑,催促沈鮮衣:“你到底來幹嘛的快點說啊。”
“哈哈哈哈哈!”沈鮮衣捂着半邊臉笑得全身發抖,半晌,才平複下來:“我是來接你,去保釋一個人的。”
“啊?”
“想不想去天津?十裡洋場,富貴繁花?”沈鮮衣語音誘惑。
今昭一臉不耐煩:“你到底要幹啥?”
天津衛與風流古意的北平不同,這裡租界林立,西洋面孔很多,奔馳的老爺車滴滴開過一片小洋樓,鐵藝花園子裡能瞧見清水缸裡團團粉粉的碗蓮開的可愛極了。即便是一個世紀的以後,今昭對這一片兒的印象是閉上眼隻感覺在歐洲的異域風情,更何況這租界時代,那穿着駝色大衣,金發紅唇的法國女郎牽着尖頭皮鞋甩着手杖的英國紳士的手,可這并不是一百年後的開放與自由,而是一百年前的欺辱和壓迫。
交道口處的巡捕房門口,一群學生舉着标語圍着巡捕房在喊着什麼口号,為首的那個女生正在接受一位報社記者的采訪,義憤慷慨:“……人的生命是平等的!殺人者應該得到法律的懲罰!國籍與民族,并不能為任何人的免死金牌,能作出判決的,必須是正義與律法!”
那聲音中正,激昂,就像老周在理想的塔羅牌那次,cos過的那樣。
青婀。
今昭無語扶額。
沈鮮衣對着學生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是你要找的人吧。”他并不認識青婀,這事兒,還是拖賴津哥兒。津哥兒曾在昆侖山修行,好歹見過這些西王母座下的大弟子們。一聽說沈鮮衣要打聽的事兒,瞧見青婀,便搖了電話來。
清平館衆人将車停在路旁,暗暗打量着這一群學生。
沈鮮衣這一路也說了點兒大概,原是中西女校一位女學生被一個洋人調戲,後來幾個同窗朋友來解圍,推搡撕扯便動了手,洋人動了槍火,一個男生當場便死了,還有兩個受傷,可巡捕房隻追了學生聚衆鬥毆的罪名,那洋人卻全然放過。
這件事情前幾天在天津衛和北平都傳開來,但顯見裡面有貓膩,否則大多數的報紙并不會如此緘默。利白薩給領事館的相熟問了問,那洋人某位外事要員的姑爺。
事情鬧将開來,卻沒個結果,眼下圍着巡捕房的,正是中西女校的學生。
“青婀看着有什麼不對。”玉卮擡了擡遮陽帽的帽檐,看着一臉正氣,慷慨激昂的青婀,微微蹙起眉頭來。眼前的青婀,梳着中正的學生頭,青藍色的素面褂子,黑綢裙子,看上去與周圍的愛國學生無異――青婀便是性子中直,也是西王母座下有排行的仙家,同門姐妹如何辨不出。
這位女學生,與其說是青婀,不如說是與青婀同樣眉目的孿生。
“我們在此太過顯眼,留下毛猴兒,找個好點兒的時機吧。”朱能垣轉頭對元藍兩人說,沒了青婀與幺蛾子,老元做的毛猴兒變成了散出去搜集消息新聞的眼線。
時局複雜,瞬息萬變,饒是八荒神鬼,手眼通天,也不免為局勢所困,不能任意施展,更不消說,不少神鬼混入諸方勢力,渾水摸魚,兩廂利用,因此清平館這些在野的神鬼,更是等閑不願摻合人間事。
沈鮮衣送佛到西,訂了距離巡捕房不很遠的一家牽扯神鬼頗多的酒店,津哥兒俗務纏身不能來招待,卻安排了什錦齋席面送來,都是天津衛的本幫菜。爆炒三花撈蛋蟹,金目銀魚炸鐵雀,津哥兒訂的這套席面是招待親友的家席,是相交為友,鄰手為朋的意思。
席間有兩道酒店自家廚子出的神鬼本幫,倒是很令人驚豔。
一道金絲銀針,是雞絲與筍絲,火腿絲,豆芽兒青椒絲兒做的清鮮小炒,幾色相間,有夏初的繁花似錦之狀,吃起來金絲雞肉柔滑、筍絲兒與豆芽兒脆甜,火腿兒滋味鹹鮮,青椒辛辣提口,一道菜都是絲兒,可齒感舌嘗諸般不同,吃起來又清香鮮美。
今昭本是很喜歡這道菜的,可老元偏要做壞,手肘碰了碰今昭的胳膊:“豆芽是相思豆發出來的哦。”
“咳咳!”小太歲忍不住就想起櫻花樹下的酒吞童子來。
陳清平皺皺眉頭橫了一眼老元,對今昭解釋:“隻是叫做相思豆的紅豆品種,是地龍南通他們家幾個自己種的,比尋常的清甜。”
“那個呢,别跟我說是什麼龍肝鳳髓。”今昭指了指沈鮮衣介紹的第二道神鬼本幫菜爆三樣,這爆三樣隻是蔥姜爆鍋,切片兒的肉、肝和腰子用油鹽醬油炒了,連料酒都沒放,卻鮮美柔嫩,天然就是勾芡後那滑膩,一點兒腥氣都沒有,入口之鮮甜濃郁,帶着爆炒的煙火氣。那肉片腰子小小巧巧,刀拉出刀花來,一朵野花一樣的可愛,口感也如一朵野花般鮮嫩嬌柔。
“那是福彘的肝、腰、肉。”陳清平解釋。
福彘,雲上九野的一種生物,似豬,但遠比豬小巧可愛,這種小動物據說能帶來福運,然而這隻是一種美好的寄托,就仿佛人們認為,仙鶴是長壽的吉祥物一樣。對于八荒界的人們而言,這種乳豬一樣的小動物,也就是讨女孩子歡心的小寵物,更有資深的老饕發現這種小動物好吃,每每當做食材端上桌來。
沈鮮衣似乎吃慣了,并未入口多少,反而是在最後讓人端來一個描金櫻草花圖案的盤子,裡面放着一摞手抄的食譜,正是這一席面上的菜色:“清平君,這應當是你最喜歡的菜吧。”
這個時代,上好的菜譜是廚子們的機密,公館名廚的方子,隻傳給自己的兒子或者徒弟,如此光明正大拿給另一個廚子,簡直不可想象。
這道菜,是送到了陳清平這個人的心裡的。
今昭幾乎就要伸手替她家男神拿過來了,但耳邊卻有一句清冷的拒絕:“不必。”
滿桌子的清平館衆人都十分驚詫地看着陳清平,不加掩飾,老元那一對兒寶石一樣的眼睛,就快從那張漂亮臉蛋裡掉出來了。
說完這句話的陳清平,連眼風都沒有再掃一掃那盤子裡的菜譜,表情淡淡地喝着茶水,一副等着你們談完我好去休息的表情。
朱能垣呵呵一笑,倒是圓場:“到底是什錦齋的方子,我們也不好就這樣拿,沈少的美意,我們心領了。”
老元也在一旁插科打诨:“哎呦沈少,你是看扁我們清平君的本事麼。這樣的席面,我們家朱師傅也能仿得分毫不差,何況老闆。”
利白薩更是撇嘴:“我還以為你有什麼稀罕玩意兒,上古秘籍之類的。”
一席話倒是說得沈鮮衣咧嘴一笑,也沒見尴尬,便也再沒看那盤子菜譜一眼,倒是吩咐了一直充當背景的侍者,準備叫客房部來引路。
日麗飯店位落營口道不遠的五道岔口,房間并不怎麼講究風水格局,玉卮一進屋便抱怨這房間的布置差勁,但幾位好歹也是神鬼,身上的寶器多,等閑小鬼不敢近前,倒也沒什麼顧忌。
毛猴兒傳回來消息說那些學生裡面,男生還在門口靜坐,女生們倒是去附近的女中宿舍休息了。
滴答。
滴答。
今昭抹了一把被什麼東西打濕的眼睑,但卻并沒感覺到指尖的濕度。
五感感知力的削弱,代表這裡是夢境。
更為詭谲的夢境,太歲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隻是眼前殘酷,悲恸人心。
出現在今昭的視野内的,是一間宿舍裡,八位姑娘,或者麻花辮子,或者齊劉海兒的學生頭,每個人都面容青澀,肌膚嬌嫩,十七八歲的年華,花一樣綻放。
有皿紅剜心傷口,也在她們的心口綻放。
這種傷口今昭見過,在顧公館裡,那逃過一劫的清淡淑女,還在陳公館小心翼翼地借住。
今昭忍着心頭的驚愕,掃了一圈,将這夢境記在心中。
“你是誰?”熟悉的聲音,來自靠窗的床位。
床邊站着的那位少女,粉雕玉琢,明眸皓齒,正是青婀。
今昭看了看她旁邊的床上睡熟的少女,同樣的粉雕玉琢,好夢正酣,也是青婀。
夢裡的靈魂出竅麼?今昭撓頭。
“……你……啊……”青婀露出迷惑卻又了悟的複雜表情。
“是我啊,青婀,你忘了那些年我們默默支持過的朱玉和偷窺過的華輝了嗎?”今昭問。
站着的青婀微微蹙起眉頭。
躺着的青婀翻了一個身,緩緩張開眼睛,一見到今昭,喚出一聲驚喜:“昭――”
咔哒。
像是一道門被粗魯鎖上。
所有的畫面,被關在了夢境裡,而今昭,被關在了夢境之外。
“怎麼了?”玉卮披着晨衣,拍着今昭的肩膀,蔓藍已經起身倒了一杯溫水,放在了台燈旁。
今昭喝了一口水,定了定神,才低聲道:“我們可能要現在出門,出事兒了。”
凄厲的警笛聲劃破了靜谧的夜空,爬滿常春藤的老牆外,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驚醒了一檐飛鳥。尖叫聲,咒罵聲,沉重的呼吸,悲哀的哭泣,飛鳥驚醒的翅膀和偶爾的晚風吹拂,那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是為枉死的靈魂送葬。
然而鬼差們面面相觑,死者的遺體還微溫,她們的靈魂,到底哪裡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