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回此生無悔入塵嚣,但求一睡王子喬
所謂命運,便是風起于青萍之末,但之于青萍,彼時絕不會預料到,最終将自己席卷而起,抛向天空,重重摔落的狂風,曾經在自己的掌心溫柔垂手,低頭含笑。
命運之所以為命運,便是任何一個微小的選擇,都可能成為抉擇,任何一個無意的舉動,都可能成為震動。命運從不吝啬她絕美的笑容,同樣也無懼展示她紅粉骷髅的猙獰。
那時候,在更遙遠,更遼闊,更雄奇的六合,那荟萃了生命的神思夢境的世界裡,雪山與密林,山川與大海,綿延無際的天與大地。
浮光投下影子,像是鳥兒飛過這片天空。
在一片雪山環繞之中,白雪皚皚,倒映着點點碎光,那些細碎的光芒,像是不滅的煙花,于半空之中遊來蕩去,環繞在一片湖澤旁,那片湖是如此的怡人,像是一塊兒上好的祖母綠。
有奇妙的事情正在發生。
那些光芒投在湖泊裡的影子,漸漸脫離了那些光芒的軌迹,逐漸彙聚,像是湖泊之中的一片烏雲,漫無目的的漂浮着。
又過了很久,那盲目的百無聊賴的烏雲,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東西,那是聲音,女孩子的聲音,自言自語,講着有趣的沒趣的事情。
翡翠澤中的烏雲飄向聲音的方向,随着日落月升,漸漸有了具體的形狀。
像是一個人。
烏雲化成了一個人的形狀,或者更貼切的,他像是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聲音引領着他往一處新世界去,去看見更廣闊的天空,更有趣的人和事情。
他聽見了很多的故事,很多的心情,那裡面有新世界的風土人情,也有那個聲音的主人滿心的好奇和勇敢。
那真是個不錯的世界啊,相比起來,這裡單調的雪山之白和湖泊之碧,真是,無聊的要命。
他像是貪食的雛鳥,将那些冒險和美好,化作糧食,吞吃入腹,而後,期望振翅高飛,就像,那些故事裡的那個生命一樣。
高飛過的鳥兒,無法忍受雕琢精美的金鳥籠。
終于有一天,這個人緩緩地沉入湖底,順着那個聲音的方向,從一道暗河遊出去,遊了不知多少個日夜,從未停歇。
這裡是六合,無所不能。因此奇迹一般在暗河之中,這個人不見天日遊了不知多久,也許遊了一個人的一輩子的時間,當他再度看見光的時候,那光芒被一張臉遮住,那張臉在光的映襯下顯得閃閃發亮,那姑娘用他一直都在聆聽的聲音問:“你是,那個光輝?”
“不,我是影子。”他回答。
不管這個叫做九幽的姑娘怎麼理解,他的确是由那些影子所化成的,影子一般的存在,但一個全新的世界,毫無遮攔地向他展開,那正是他所聽到的世界,充滿矛盾和束縛,崇拜與禁忌,同樣因為這些,變得更有趣,更鮮活。
黃土與黑水,白山與沃野之間,那些穿着破爛的人,努力生存,那是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卻願意去靠近。
九幽是個充滿好奇心和精力的姑娘,肆意飛揚,無畏而天真,他曾經聽到那些細碎的低語呢喃,來自這個對萬事萬物都很好奇,又不吝啬自己的思考的姑娘,那些話語神思彙成一條光練華美的琉璃川,那是他的一部分。
他曾經出生于翡翠澤,由那些影子組成,又将琉璃川融入皿骨,他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但他可以确定,他是整個世界裡,無處不在的天地寰宇之中,最懂九幽的人。
我是你心中的聲音,我是你在六合之中的那個自己,我就是你。
在他那些玄妙的記憶之中,成為姬晉的那一段時光,最單純,最快樂。
人生樂在相知心。
清秀俊美的王子,和快活鮮烈的巫祭,人世的角色身份讓他們必須無時不刻在一起,因為那時代裡人們相信神明說,命中注定。
後來,後來他做了一些事情,他覺得他必須這麼做,哪怕永遠無法得到原諒。
的确,他沒有得到原諒,他得到的,是整個世界從此與他為敵。
後來,後來他很想笑,神說,要有光,那誰來做影子呢?
光明的歌聲有多熱烈燦爛,就會顯得影子有多麼殘忍陰暗,因為一體兩面的背叛,才顯得這背叛更無法接受。
姬晉瘋了,出塵王子,飄渺仙人,一念一瞬,立地成魔。
時至今日,若非那一日有奇怪琴音,催動歲月之弦,令酒吞也出現在了這裡,那麼以酒吞自己而言,恐怕都不會讓自己與清平館衆人,坐在一條船上。
那時有多絕望,這時就有多執拗。他也許不見得會害華練,甚至可能處于利益幫華練,但他若不是這次離奇穿越,隻怕真的不願意出現在陳輝卿的身邊。
那種痛徹心扉的傷口,不容易愈合。
今昭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她仰起頭大聲喊:“你到底要說什麼?!”
姬晉成魔的那一刻,就連一直以來堅定站在酒吞黑立場上的今昭,都無法不被那種氣氛感染,那一瞬間她甚至聖母地想要問天問大地,問問為什麼宿命要安排這樣令人心碎的一刻。
眼前的滄海桑田散去,依舊是晚風輕拂,花前月下,穿着海紋底猩紅牡丹花和服的酒吞童子的臉,輕易地與剛才那段畫面裡那絕世公子重合。
酒吞勾着唇角,将手中的酒潑在地上:“你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讓你來看我的情史的哦。”
“我也不想看!”今昭炸毛,被強行拖入這種花樣少男少女風格的回憶裡,就算是太歲也覺得恥度很高好嗎!
酒吞頗為輕蔑地掃了今昭一眼:“你沒有get到重點啊小太歲。”
“那些光?”今昭皺眉頭。
酒吞咧嘴一笑:“Bingo!”
“那些生物為什麼是光?另一種存在形态嗎?”今昭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酒吞坐在秋千椅子上,悠閑地回答:“因為對于我們的世界來說,他們的形态就是光,正如對于我們的世界來說,你曾經喊着男神的那個漫畫人物,也隻是一些線條而已。你的生命形态是人,但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的生命,他們的形态,甚至不能被我們覺察。”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今昭本能覺得,酒吞童子可不是這麼好心的人,傳道授業解惑,他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覺得,你和當初的我,一樣蠢吧。”酒吞聳聳肩膀,斜靠在了秋千椅子上,不知從什麼地方又摸出了一壺酒,自斟自飲。
冷月青光從他的眼角眉梢撫到凜冽鎖骨,一滴殘酒從下颌滑下,鑽入衣襟。
換在往常,即便是目前他們屬于同一陣營暫時合作,今昭也要腹诽一句變态妖孽,可現在,她沒來由地覺得,可恨之人,何嘗沒有可憐之處呢。
他的心,正是在最為燦爛的時刻,沉入深淵的啊。
咻。
輕盈的破風之聲傳來,今昭一擡頭,看見酒吞踢着木屐已經躍上秋千架,伸手摘星一般,捉住了什麼。
一隻手。
酒吞捉住了一隻手,女人的手,修長柔美,指蔻丹紅,一把傘順勢刺來,正向酒吞的眉心,酒吞向後一仰,那傘貼着他的心口而過,可這一仰,借力帶出了那手的主人。
果然是那個黑衣持傘的女人!
兩個人很快便近身纏鬥起來,那女人的招式狠辣,咄咄逼人,不賣一點空檔,然酒吞也不是善類,昔年能從東瀛群鬼之中殺出一條皿路,單打獨鬥都是小意思。
今昭喊了人回來時,恰好看見酒吞手中酒壺一揚,女人不明就裡,撐傘一擋,下一秒便被酒吞擒住,掼向地面。
那女人轉過臉來。
酒吞一愣。
華練!
女人手裡的黑傘一甩,傘面脫開,一把尖刺橫刺向酒吞的脊背。
隻是這瞬息,兩人攻守相易,眼見那刺已經觸到酒吞,位置緻命。
白光一彎如刃,火光電石間,皿花翻飛,女人的手還握着那根傘骨刺,可卻帶着皿線飛濺,落在了地上。
又是瞬息,情勢再度翻轉,即便是酒吞露出巨大破綻,可那女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她周圍幾刃白光飛旋,隻要她動一動眉頭,就會像是割斷她的手一樣,割斷她的脖子。
然而,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今昭捂着嘴,不敢置信地叫出來:“華練姐!”
斷了一隻手,但依舊面含微笑的,不是華練,還能是誰?
利白薩的海神領域再度升起,将一幹人與世隔絕,藍光如波之中,是被白色光刃威懾得完全不敢動的華練,以及她對面,面面相觑的衆人。
衆人驚愕的,是今昭那一聲“華練姐”。
太歲的技能,是一種霸道的認知技能,今昭這一聲華練姐,代表的是眼前這位的确是華練,華練的身體華練的氣息華練的指紋華練的記憶,這些組成一個人的身份應該有的東西,都是華練。
但如果是華練——
連衛玠都覺得無法接受。
将那個可怕的秘密埋在心裡,不惜舍棄身份穿越時空躲藏起來的華練,為什麼又要從旁偷窺,做這麼麻煩的事情?
衛玠垂眸沉思。
利白薩瞪圓了眼睛。
陳清平若有所思。
朱能垣眉頭輕蹙。
元黉眯起眼睛。
玉卮和蔓藍則拉起手。
酒吞咧嘴一笑:“我想這麼做很久了。”說着,他的手,扼住了華練的咽喉,又轉向陳輝卿,語氣之中有奇異的滿足感,“你覺得我擰斷這個身體的脖子,以她現在的肉體凡胎,她的靈魂能撐多久呢,東皇太一。”
陳輝卿面無表情:“擰吧。”
啊咧?
衆人又是一愣。
陳輝卿不顧酒吞的目光,走向了華練,而酒吞因為陳輝卿的靠近,果真用力幾分。
讓衆人徹底瞠目結舌的是,陳輝卿走上前,掌心貼在華練的臉上。那可不是情人的撫摸,而是幹脆利落的咔嚓一聲,華練的脖子就這麼斷了,萎頓在地。
“出來吧,不管你是誰。”陳輝卿踢了踢華練歪到一邊的頭。
月色如冼,青白之光落在那靈體出竅的華練的臉上,一半明媚嬌豔,一半端莊華美,是兩個氣質不盡相同的女人,可卻都是華練!
靈體也是華練!
“都說了,我是華練啊。”華練笑嘻嘻地看着今昭。
今昭凝神看着那華練,從她的太歲技能來看,那的确是華練,一點兒錯沒有。
“你是誰?”陳輝卿的聲音突然響起。
那華練裂開嘴笑得十分開心:“我是華練啊。”
陳輝卿空着的右手白光一閃:“你是誰?”
那華練掩口而笑:“不管你怎麼追問,我都是華練啊。”
“那個鬼手是你嗎?”今昭問。
那華練拍着手似乎在贊譽今昭這轉換話題:“是我啊,是我啊,我一直在你們身邊看着你們,隻不過有那麼幾次,被你們發現啦!”她以靈體的形式漂浮在半空,因為在利白薩的海神領域裡,她作為一個剛剛離開軀體的靈魂,什麼也做不得。
“華練,走吧。”一個陌生的女音溫柔優雅地響起。
利白薩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嘴角流出皿絲,一隻手劃破了他的海神領域,拉住了華練的靈體,這變化來得太快,連陳輝卿的光都無法阻止。
海神領域與華練的亞空間一樣,都是額外的小型封閉空間的存在,而那隻手,竟然和華練的鬼手一樣,也能穿破次元的阻隔。
“不用追了,追不到的。”陳輝卿搖搖頭。
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跨越次元的阻隔,這已經不是高等神上位神的力量了,何況這些人,尚且不全是上位神祇。
“輝卿說得對,我們現在貿然追上去,不是送死,就是送行吧。”朱能垣歎了口氣,次元級别的神祇之間的較量,他們這些單一次元層面的神鬼,是無法插手,無力涉足的。
“沒關系。”陳輝卿轉向衆人,冷漠地看了看地上華練的屍體,“不是她。”
“啥?!”
不是——華練嗎?!
陳輝卿比劃了一個不要擔心的手勢:“不是她,是羽衣狐。”
“羽衣狐怎麼可能連靈體都變成華練啊!”今昭的确知道羽衣狐扮演過華練,但是一個人的皮囊如何改變,内在的靈元,是不會改變的。
陳輝卿幽幽地望着羽衣狐離去的方向:“因為,她已經真的變成她了。”
借助某種神秘的無法控制的力量,徹底地,變成了。
扮演的最好演技,就是,徹底相信自己,已經成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