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開燈,“腓特烈大帝”号的戰鬥艦橋裡暗沉沉的,唯有當艦炮開火的時候,焰光透過觀察窗折射進來,才會照亮艦橋裡這一張張滄桑或是質樸、冷硬抑或生動的臉孔。
“天快黑了。”
低沉的聲音來自于德國公海艦隊司令馮-英格諾爾,這是一位處事穩健、敬職敬業的海軍指揮官,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一開戰就跟強敵拼個你死我活的念頭,而一旦被說服加入這個大膽的計劃,他便義無反顧的投身其中,而沒有左顧右盼、彷徨徘徊之搖擺立場。
“嗯哼,還有半個小時。”接話的是德國公海艦隊參謀長,此次作戰行動的靈魂人物,普魯士王子約阿希姆,他還有另一個未曾忘卻的名字,夏樹。
尊貴的出身配上後世的慧心,這已是近乎完美的結合。
“對手比我們預想的狡猾。”夏樹言外之意,那支英國機動艦隊若非轉向及時,現在恐怕已經在德國無畏艦群的猛烈炮火下體驗身處煉獄的滋味了。
“戴維-貝蒂,自視為納爾遜再世的皇家海軍将領,對英勇無畏的進攻推崇備至,居然還沒跟我們打上照面就逃之夭夭了。”酸味十足的譏諷來自于“腓特烈大帝”号艦長馮-盧比奇上校。
英格諾爾和夏樹皆未搭話,發現自己身處陷阱還往前沖,那就不是勇将而該叫蠢人了。
過了一會兒,挂在艙壁的電話機發出單調的嗞嗞聲,勤奮的艦隊參謀戈德上尉搶在盧比奇上校的參謀軍官之前摘下聽筒,一番簡要的對話之後,他轉過頭大聲報告說:“我們的魚雷機炸中敵方旗艦了!”
“太棒了!”盧比奇上校興奮地叫道。
英格諾爾與夏樹内心同樣在為這個消息感到振奮,臉上卻依然保持着穩重的神态。
直率的盧比奇上校可不管這些,他喜形于色地拿起望遠鏡,在暮色漸濃的海面上搜尋着,片刻之後,他又一次叫道:“那隻倒黴的獅子果然被我們的套索給套住了,哈,艦上的火勢很盛,這可真是絕佳的标靶啊!天黑了又有什麼關系呢?我們很快就能把它給送入海底!”
能夠當上公海艦隊總旗艦的艦長,盧比奇上校靠的可不是人際關系,他現年57歲,追随德國擴張的步伐走遍世界,在早期的防護巡洋艦、鐵甲艦上當過軍士和士官,随後在裝甲巡洋艦和戰列艦上擔任軍官,對德國海軍裝備過的每一級大型艦艇都了若指掌,而出了出衆的閱曆和資曆,盧比奇上校還是德國海軍公認的炮術專家,尤其擅長大口徑火炮的射擊指揮,在他的帶領下,“腓特烈大帝”号自服役以來長期占據着德國公海艦隊射擊冠軍的寶座,憑借優異表現而兩度得到德皇的嘉獎。
這時,夏樹對英格諾爾說道:“如果它不幸傷勢很重,英國人可能會将其放棄,那麼餘下的四艘戰巡仍有可能全身而退。”
之所以是四艘,因為到目前為止僅有“無敵”号被确認已經沉沒,先前受創而主動退出戰鬥的“新西蘭”号未見蹤影,即便損失了“獅”号,英國人也還能保住“皇家公主”、“瑪格麗特女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以它們的戰傷情況,最多一個月就又能回歸戰列,而據德國海軍情報部門所掌握的情況,比瑪格麗特女王更強的“虎”号戰巡即将完工,此外,英國海軍正在全力建造伊麗莎白女王級戰列艦,這種火力、防禦、航速均十分出色的新戰艦預計在1916年初之前全部完工,它們的加入将使得英國海軍擁有一支空前強大的核心力量。正因為看到這種趨勢,夏樹決意要在開戰之初給英國海軍以重創,僅僅幹掉兩艘戰巡,還遠沒有達到此戰的預期目的。
在盧比奇上校的直接指揮下,“腓特烈大帝”号繼續以4門前主炮向射程邊緣的英國艦隊開火,六艘德國無畏艦射擊了十幾分鐘,隆隆炮聲俨然一場大雷雨的節奏。在遠距離射擊-調整-再射擊的狀态下,持續開火的時間雖長,各炮平均消耗的彈藥其實并不多,命中率暫時還停留在零值——這種情況當然隻是“暫時”的。幾分鐘之後,桅杆瞭望塔觀察到一架胡伯特d型偵察機發出的燈光信号:炮彈命中一艘巡洋艦,艦上發生爆炸,航速減慢。
随着夜晚的來臨,遠處的火光變得易于辨認。受到魚雷襲擾,英國機動艦隊中的戰列巡洋艦不再像先前那樣頻頻開火還擊,從“腓特烈大帝”号的戰鬥艦橋觀望,海平面盡頭有兩個不斷閃爍的光點,仿佛是錯位的星盞,它們同偶爾閃動的火焰有明顯的區别,且以深邃的天幕為背景,還能隐隐觀察到光點上方長長的煙柱……
盡管不能确定命中敵艦的炮火是本艦發出的,盧比奇上校帶着悅色來到英格諾爾身旁,對自己的這位老同僚說:“距離還剩16000米,也許我們可以讓輪機過載運轉半個小時,這樣很快就能追上兔子。”
“現在還沒那個必要吧!”英格諾爾口氣和順地回應道。第一批高速魚雷艇已越過無畏艦群,以它們無與倫比的沖刺速度,加上魚雷攻擊機對英國艦隊的有效襲擾,用不了多久便能追趕上去,到時候貝蒂艦隊就算能避開所有的魚雷,撤退速度必然受到極大的延緩。
一旁的夏樹沒有插話,身為凱撒級和國王級的總設計師,他對這些新銳無畏艦的了解是幾乎無人能及的。它們的設計有諸多創新之處,同時也延續了德國艦艇的“動力秘技”——其設計的最大功率并非機器的極限值,在主機過載的情況下,輸出功率往往可以達到最大功率的120%-140%,極限航速由此提高1-2節,而且這種過載并非瞬間出現,理論上可以超過3個小時,而在測試中也進行過2個小時以上的過載試驗,這樣的“動力秘技”雖非德國機械獨享的特性,卻隻有很少國家會有意識地将其視為一項戰術技能。因為這種意識上的差異,英國人始終以為己方戰艦對同級别的德國戰艦擁有航速上的優勢,等到實際交手的時候,他們才會發現這種了解是多麼的“片面”。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海上的視覺環境愈發暗淡模糊,寶藍色的天穹點綴着越來越多的星辰,因為激烈戰鬥而變得炙熱的空氣也漸漸回溫。忽然間,視線前方迸發出銀白色的光亮,仿佛一間封閉的黑屋子裡突然有了打開了手電筒,剛開始是一個,緊接着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這些從空中緩緩下降的光團各自照亮了一片海面,瞬間讓原本已經遁入暗處的英國艦艇重新顯形。
如夏樹預料的那樣,盧比奇上校果斷叫道:“啊哈,他們那艘受創的主力艦距離我們隻有12000米了。要麼體面投降,要麼光榮戰沉,别無它路!”
在新的觀測瞄準環境下,德國無畏艦上的射擊指揮人員需要一些時間重新确定射擊參數,海面出現了暫時的沉寂,此時此刻,身處輕巡洋艦“都柏林”号的戴維-貝蒂已是一臉絕望,他本以為夜幕會讓德國飛機失去發揮空間,卻忽略了照明彈這種簡易而有效的輔助裝備。
少頃,德國艦隊的重炮轟鳴滾滾而至,隕石般落下的炮彈毫不留情地砸向因為被航空魚雷擊傷而減損航速的“獅”号戰列巡洋艦。搭乘交通艇離開的時候,貝蒂就已經意識到它的悲慘下場,隻是心裡仍存有一絲僥幸,希望留在艦上進行損管搶修的艦員們能夠讓奇迹出現,但奇迹并沒有發生,沖天水柱開始在它周邊升騰,眼下雖然還沒有直接命中,但從散布在戰艦周圍的彈着點來看,那一幕的出現将是遲早的事情。
眼看着原本威風八面的“雄獅”像隻垂死的“病獅”在後方蹒跚而行,凄慘地忍受着德國人的炮火,以愛爾蘭首府之名命名的輕巡洋艦上,官兵們一個個沉默不語,有人将此視為英國皇家海軍的奇恥大辱,誓要讓德國人加倍償還,也有人從中感受到了勁敵的崛起,對皇家海軍乃至大英帝國的命運憂心忡忡……
“長官,長官,收到大艦隊拍來的加密電報!”
這艘輕巡洋艦的艦長,一位年紀不大的海軍中校,急匆匆地來到艦尾,将電報紙呈給貝蒂。
借助黑夜降臨前的最後一線暮光,貝蒂的目光掃過電報紙,滿懷悲傷的臉龐忽然有了表情的變化,他回身眺望北方,仿佛已能看到複仇的場面。
“送我去‘皇家公主’号。”他向艦長吩咐說。
“是,遵命,長官!”中校連忙返身回艦橋,而當貝蒂再次面朝艦尾的時候,僅能以8節航速緩慢行駛的“獅”号依然被德國偵察機投下的照明彈照亮着,德國人的又一輪炮火旋即侵襲而至。天色已暗,落在水中爆炸的炮彈亦有清晰可見的焰光閃現,已經降下旗艦旗的“獅”号艦尾陡然騰起一大團光芒奪目的火球。
貝蒂心中終是一沉,最初登上“獅”号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此刻卻隻能萬分痛苦地目送它最後一程,何其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