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回到家的時候,蕙娘已經被送回立雪院了,歐陽家兩個大夫正給她把脈呢――看得出來,也是剛趕到的,衣領上的雪花都還沒有畫,見到權仲白進了屋,都起身道,“師弟回來了!”
權仲白陰雲滿面,勉強笑道,“師兄們有心了,大恩大德,日後再言謝!”
“救人如救火,師弟别客氣了。”兩位大夫都是識看臉色的,又因為床上病人呼吸微弱急促,明顯危在旦夕,客氣話沒說幾句,便都拱手告辭。權仲白也并不送,他三步并作兩步趕到床前,先看蕙娘臉蛋,就吃了一驚:幾乎是已經浮腫了一片,脖子衣領下還能瞧見鮮紅鮮紅的疹子……
“怎麼忽然就變成這樣了?”他一邊問,一邊聽蕙娘呼吸,見她呼吸斷續、額頭火熱、雙頰發赤,很顯然正在發燒,現在進出氣都很困難,就是昏睡都昏睡得很不舒服,“幾天前才好好的啊,怎麼忽然發作的,說給我聽聽?”
權夫人、大少夫人并雲娘先都在屏風後看着,現在外男出去了,三人紛紛出來,都是黛眉緊蹙,一臉的驚惶,大少夫人說,“剛才還吃飯呢,吃完飯忽然間說熱,然後就倒下去了。一會兒的工夫,渾身浮腫,身上也長了疹子。我們立刻往宮裡喊你,又怕你出不來,請了歐陽家的良醫過來。”
雖說着急,但大少夫人還是交待得有條不紊。權仲白心念電轉,也來不及解釋,将焦清蕙扶起身來,自己踢出一個痰盒,沉聲道,“讓開點地兒,窗門打開透氣,但不要讓風吹到她。你們來一個人在一邊幫忙扶着,注意給她擦拭,不要讓她被污物卡住嗓子。”
一邊說,一邊打開藥箱,對着焦清蕙腰側就是一陣,膝蓋一頂一拍,焦清蕙在昏迷中都哇地一聲吐出來。好在她幾個丫頭懂事機靈,此時都上前幫忙,石英舉着痰盒,綠松扶着清蕙,讓權仲白騰出手來,測她的呼吸,因他怕焦清蕙鼻子不能通氣,嘴巴又嘔吐着無法吸氣,就這樣悶死,好在清蕙胃裡東西不多,才嘔了不一會兒,就隻剩些清水了。權仲白忙又給她插了一針,一掃痰盒中的物事,見尚未完全變色糜爛,多少有幾分欣慰:不論是什麼相生相克的食物,這要是還沒有完全消化就吐出來了,估計症狀立刻就能減輕很多。
果然,胃裡清空了,清蕙的呼吸頓時就順暢了一點,這回她張着嘴就能喘得上氣了。隻是鼻子看着依然不能呼吸,連着臉上身上的浮腫和斑疹,一個俏佳人變作了猙獰可怖的病号。饒是權仲白見慣了醜陋惡心的場面,此時心中也不禁一抽:這要是清蕙醒着,隻怕早就羞得無地自容了。平時那樣精神威風、熠熠有神的人,現在卻是這樣生機微弱,要是反應再劇烈一點,當場就死過去,也是難說的事吧……
他很快又收攝了心神,文不加點寫了一張單子出來,“給桂皮,立刻到前院抓藥,讓他親自來熬。”
說着,又讓綠松,“給你姑娘把衣服脫了,備針。放心吧,吐得出來,她人就沒有事!”
一屋子的人都被權仲白差使得忙起來了,他自己卻霍地站起身要去洗手換衣服,權夫人見她們也幫不上忙,竟隻能添亂,便起身帶着女兒、媳婦出去了,人走到門口,又被繼子叫住了。
“後院的事,就交給您了。”權仲白的語調平平淡淡的,可權夫人卻聽得寒毛樹立,她看了床上呼吸微弱雙目緊閉的焦清蕙一眼,在心底輕輕地歎了口氣,慎重地道,“放心吧,家裡肯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救治二少夫人,那是神醫二少爺的事了。别看她現在病得重,可隻要權仲白說了能救回來,權家上下沒有人會懷疑焦清蕙的生死。太夫人一聽說權夫人的轉述,頓時就撫了撫兇,“還好!還好!”
老人家也有點激動,“要是就這麼去了,那真是都――”
良國公就冷靜得多了,他手裡端着茶,卻并不喝,而是緊盯着權夫人,“這是毒,還是什麼,仲白說了沒有?”
焦氏發作以後,她的随身丫鬟已經說了,少夫人平時沒有喝補藥的習慣,上回喝補藥,還是二少爺在家的時候。這要是她中的是毒,全家人都沒跑,今天大家在擁晴院聚餐,吃的是擁晴院小廚房的菜。現在從剩菜到廚師、采買,全都被控制起來了:雖然管事的女人大半都去了立雪院,但太夫人和良國公也不是省油的燈,大家族應對突發事件,自然有自己的一套。
“仲白應該是一眼就認出來,他說那是食物相克。”權夫人面沉似水。“應該和毒沒有太大關系。”
衆人神色都是一松,太夫人道,“就是這麼說了,天下哪有毒藥是無色無味的,今兒都是吃慣了的家常菜,我吃着根本沒有什麼不對。這要都能下毒,那可是天要亡我們權家了。”
權夫人沒有回答她的這句話,反而問,“小侯爺走了?”
“知道家裡有人突發急病,隻問了個好就走了。”良國公沉吟了一會便站起身來,“後院的事,就交給你來操辦吧――多和娘商量商量,這件事,肯定是要查出個說法的,可也不能耽誤了雨娘的婚禮。我往前院去,有事吩咐底下人。”
剛才發生這麼大的事,權夫人一時倒是忘記了女兒。頭回見心上人,就被這事給攪了局,瑞雨心裡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兒一眼,正要說話時,權瑞雨已經站起身來,沖她使了個眼色,這才道,“家裡出這麼大的事,他當然再礙手礙腳的,我也不在這兒礙事了,先回我屋裡去吧。”
知女莫若母,權瑞雨這麼做作,肯定是有的放矢。沒過一會,權夫人就尋了個機會,自己脫身出來,去找女兒密斟。
“今兒見了小侯爺沒有?滿意不滿意?”畢竟是親生女兒,比起媳婦,做娘的肯定更關心這個。
權瑞雨面上也浮現一抹紅暈,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可卻沒有多說什麼,隻随口道,“雖然生得也就是那樣,可起碼還算是機靈……”便低聲道,“一聽二哥說相克,我就想到桃花了。您可能還不知道,二嫂從小一聞到桃花味兒就打噴嚏,這桃花香味多淡啊?可見是和它相克的。可對一般人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味藥材而已,吃進肚子裡也沒有什麼問題。我想二嫂這要是不提防間吃進去,那卻難說了。才聞着味兒反應就這麼大,吃進去很可能會相克得非常厲害,二哥給我的醫書上就有說這事兒呢。”
這件事雖然權夫人的确是從未聽聞,可也沒有什麼不能當面坦白的。權夫人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等着女兒的下文。
“您也知道,沖粹園裡是有一座桃花林的。”雨娘低沉地說,“可能就因為這個,二嫂在家裡從不曾張揚過自己和桃花相克的事,連二哥怕都還不知道。隻是上回我和四哥去沖粹園的時候,我噴了一點桃花香露,我們倆這才知道了内情。還有,就是前些天,大姐……”
比起談論自己和權季青去沖粹園時的簡略,說起大少夫人發現蕙娘和桃花相克的時候,權瑞雨連一句話都說得很詳細。固然,這是因為她和權季青去沖粹園消閑,已是一年前的事了,肯定記得沒有那麼清楚。可還有一層意思,卻是很明顯的:小姑娘這是擺明了在懷疑大嫂啊……
換句話說,權夫人可以擔保自己和太夫人都不會拿這事做文章,沖粹園人口少管得嚴,季媽媽在裡頭生活了幾個月,除了自己住的那個屋子以外,别屋的事竟探聽不出一點皮毛。季青和瑞雨也都不是大嘴巴,這件事在前幾天之前,府裡根本就沒人知道。而瑞雲是出嫁女,就算知道了桃花的事,她到哪裡去搞幹桃花?這會可不是季節,而且以她心性,也不會如此給二房添亂的。這兩個小姑娘,和二哥的感情都很不錯。
餘下的主子,也就隻有林氏了。有動機、有手段,有這個狠勁,但權夫人不明白的是:除非很肯定焦氏服下這桃花後,必定反應劇烈,很難救回來。否則,她這麼費盡心思地下點桃花,有用嗎?無非也就能令她不适上一小會而已,根本就不傷筋不動骨的,能損害着焦氏什麼?
林氏可不像是這樣的人,雖說和焦氏比,格局是小了點,可在一般的宅門女裡,也算是頂尖的了。她可能會往焦清蕙的藥裡動手腳,可能會伺機推焦清蕙一把,甚至可能會強迫她服毒,可她決不會費盡心思,在不當季的時候火急火燎地弄點桃花來給焦清蕙吃了,讓她大庭廣衆下打幾個噴嚏,又或者是咳嗽嘔吐一番了事。要知道自從懷孕之後,立雪院就有了自己的小廚房,随着歪哥出生、立雪院地位上升,長房、二房的小廚房一直都沒有撤走,要想頓頓給她吃點桃花,可不是那麼簡單。再說,人家難道就不會有所防備?這一計,風險太大,可能的好處,卻實在有些太小了。
“還有……”瑞雨見權夫人沒說話,便怯生生地道,“就是前幾天大姐噴香露的那天,兩個嫂子說起話來都挺不對勁的,夾槍帶棒的不說,大嫂像是動了真怒。有那麼一會,瞧着很怕人――”
權夫人臉色一沉,“雨娘,你這個亂說話的性子,到了婆家要是還不改……總有一天,會給你招麻煩上身的。”
瑞雨立刻就垂下頭去,“我這不也就隻和您說嗎……這還特地回了屋子來才提這茬不是?反正,您心裡明白就是了,這事也講究一個真憑實據,再說,就這麼幾天,大嫂就是心裡有想法,恐怕也不能輕而易舉地就往老太太的小廚房裡下點料吧,我想着,多半也未必是她,就隻是大家都疏忽了這點,放了些桃花進去,也沒和二嫂說,就連二嫂自己都不知道,吃進去會這麼嚴重吧。”
這也不無可能,權夫人不置可否,“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見女兒低垂着頭,看着真是說不盡的乖巧,她歎了口氣,輕輕地摸了摸她凝脂一樣的臉蛋。“就專心預備出嫁吧,啊,别為你二嫂瞎擔心了。有你二哥在,她不會有事的。”
又安撫、勉勵了女兒一番,待她回到擁晴院時,太夫人也正和瑞雲說私話呢,權夫人一經聽說,頓時便明白老太太這多半也是不知從哪裡聽說了蛛絲馬迹,向大孫女找線索來了。她在心底歎了口氣,多少也有些為林氏惋惜:對兩個長輩來說,真是才瞌睡就遞了個枕頭,焦氏這一病,真是不是她都要是她。還有什麼,比暗害同胞更犯忌諱,更能名正言順地剝奪長房的繼承權?
果然,才進裡屋,太夫人就陰沉地對她點了點頭。
“是羊肉湯。”她說,“添了點桃花露,這東西味道很淡,可也禁不得有意分辨,餘下那幾碗還沒賞人呢,找了幾個舌頭刁的,都嘗出來了,确實帶了一點桃花的苦――也是焦氏大意了,聽雲娘說,她可能是喝出一點不對了,可卻沒往心裡去。”
“也就能添點桃花露了。”權夫人歎了口氣,“菜裡要添了一把一把的桃花,焦氏也不會入口……放在湯羹裡,倒能保證她多喝幾碗。畢竟這道菜是她去年經常熬煮補身的藥膳,方子還是我們從她手上要來的呢,不論是誰下的手,用心不可謂不刻毒了。”
雲娘忽然站起身來,“我去尋雨娘。”
她是要比瑞雨老練多了,對此種糾紛,絲毫都不做臧否。兩位長輩對視了一眼,均覺欣慰,待得她出了屋子,太夫人才道,“仲白的舌頭比任何人都靈,桃花又是藥材,他自然是可以嘗出來的。焦氏痊愈以後,可能也希望由自己人再查一遍、嘗一遍,也是應該的,我已經令人把餘湯妥善收藏了,好在天氣冷,十幾天内也壞不了。”
權夫人就和她交了交底,自己也算,“雲娘、雨娘可以不必理,季青,那是個男人,手插不到後院來吧?再說,他去年就知道這事了,要真想動手害他二哥,去年就可以伺機動手,孩子還在肚子裡呢,不比現在動手強?”
算來算去,大少夫人的嫌疑最大,可要坐實這份嫌疑,總也要點真憑實據吧?這可沒那麼容易了,小半瓶桃花露,那是一揚手的事,廚房進進出出的,從做菜到上菜,可以下手的地方很多。真要收買了誰,肯定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暴露出來的。太夫人眼底殺氣一閃,淡然道,“小廚房當值的二十三個婆子,六個廚師,現在我是都關起來,讓她們互相揭發,誰說了實話,誰就能出來過年,反之……”
權夫人若無其事,“姜是老的辣,娘處置得好。”
想到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焦清蕙,她又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希望在焦氏痊愈前,能有好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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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腫,一路喝下去,一路都腫了,連她的食管都是腫的。”
“對,吐出來後倒好多了,喉胃相連,這會連氣管都沒那麼腫了,就是鼻子還是不行,對,她得張着嘴睡……”
“肯定會不舒服,每隔兩個時辰藥力行化開了,再催吐一次,對,這是把她的胃腸給洗一洗。”
蕙娘醒來時,隻覺得頭痛欲裂,喉嚨口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又痛又麻,她費力地咽了咽嗓子,抱怨道,“吵死了――”
立刻有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權仲白的臉在一片光霞中出現在她跟前。
“你醒了――”他看着雖憔悴,很是喜悅,又探手來試她的額頭,“好,燒也退了。”
“我昏――”蕙娘要坐起來,“我要喝水……”
權仲白親自給她喂水,手法娴熟而溫柔,“你昏睡了有一天一夜多了,終于醒了!”
從他的态度來看,這一天一夜之間,他又是和生産時一樣,守在身邊不曾稍離……
蕙娘輕輕地抿了抿唇,權仲白便把水給移開了,她的嗓子也好受了一點,不禁喃喃道,“我還以為,你趕不回來,我就要死……”
“不許說。”權仲白眉頭一皺,“如此不吉利的話,現在也好說的?”
他平時哪裡會在意這個?恐怕是此次驚魂,真也吓着了權神醫……蕙娘虛弱地一笑,“好,不說、不說。我――我這是為什麼――”
“你沒和說,你性與桃花相克。”權仲白的聲調低沉了下來,“你丫頭都說了,外聞已經是那個症狀,一旦内服,出人命都是毫不稀奇的!”
“不是吧,”蕙娘自己都吓得要死,她可萬沒想到,懷孕過後,體質變化會如此厲害,從前她也是誤服過一點的,無非是咳嗽嘔吐了事,“怎麼就這麼嚴重了,這、這麼說,我差點――”
“好了好了。”權神醫看來也是真被吓着了,他沒讓蕙娘躺回去,而是把她按到了自己懷裡,低聲道,“别說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啊,别怕,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蕙娘靠在相公懷裡,真是由衷覺得暖熱,即使她嘴上不說,可心裡也明白,要不是權仲白,隻怕這一次,真又要交待了……
“我不怕。”她越是心旌動搖,就越是嘴硬。“經此大難不死,我……咳咳,我以後會更強、更厲害的。我爹說的,任何磨難,凡是殺不死我的,終将化作我的養分,令我變得更強……”
聲音還發啞,水腫都沒全退呢,就發下這樣的豪言壯語了,也就是焦清蕙,才有這份甚至遠勝過男人的堅韌和霸氣吧。她就像是一朵懸崖上的花,瞧着高雅可愛,其實也不知經過了多少風霜雪雨,牢牢地抓着岩間縫隙,什麼風吹雨打,都不能令她低頭。
權仲白微微一笑,偏過頭把唇壓到了蕙娘太陽穴上,輕輕地一吻。在蕙娘輕輕地歎息聲中,室内氣氛,顯得如此靜谧而溫馨……
“好啦。”權仲白見門口簾子一動,便忙移開唇,“現在喝瀉藥吧,待得拉純水了,就和我說一聲,我再給你熬止瀉藥。”
剛才還那樣輕憐蜜愛呢,現在光是隻聽他的說話,蕙娘便覺得簡直是臭氣熏天,她雙眼圓瞪,還沒說話時,權仲白已經忍不住笑起來,“我說真的,你得趕緊把體内最後一點桃花都給排出來,要不然還是好不利索。”
一邊說,一邊似乎還不肯出屋子,眼看綠松都把藥給端進來,兩個粗使婆子去淨房――不問可知,是要擡馬桶的,蕙娘不禁大急,“那你還不滾出去?難道還要看着我――我――”
在權仲白忍俊不禁的輕笑聲中,她的臉垮下來了:嫁個大夫就是不好,她最醜的一面,都被他給看光了……
好容易把神醫給打發出去了,屋内也布置好了,蕙娘不要綠松喂她,“我自己喝。”
她端着藥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語調已經冷沉了下來。“是那碗湯?”
“聽着是這樣,”綠松沉着地道,對蕙娘這一番曆險,她竟似乎完全不為所動,連冷靜都未失去分毫,“我已經和石墨打過招呼了,這碗湯,肯定要我們自己來查驗過才能放心。”
“怕也是要自己查驗過,才查得出真兇吧。”蕙娘冷笑了一聲,想到自己竟又在事前毫無預感的情況下經曆了一番生死,饒是以她英雄,亦不禁輕輕地抖了一抖,可這脆弱,也不過浮現片刻而已,她便仰起脖子,将碗中湯藥一飲而盡。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更新還是代更君更新還是我媽更新
anyway,今晚單更,大家enjoy!順便,嫁個醫生想搞浪漫可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