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知罪!”
沈風斓當即跪下,廣袖一展,雙手交疊在額前。
她一拜到地。
“皇後娘娘下令讓妾身跳胡舞,妾身拒不聽命,此為罪一也。”
“明知胡舞是敵國之舞,妾身未能勸阻皇後娘娘的雅興,此為罪二也。”
“明知胡舞衣不蔽體,妾身未能阻止錢良媛出來現眼,此為罪三也。”
“凡此三罪,請聖上明察。”
沈風斓這一番話,把太子妃等女眷聽得一愣一愣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她嘴上句句說自己有罪,實際上把這樁樁件件,和自己的關系都洗清了。
聖上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像是沈太師的千金。”
沈風斓飛快地一擡頭,聖上的眼底有些許贊賞之意。
她松了一口氣。
“聖上謬贊了,風斓愧不敢當。”
有人受到斥責,有人得了誇贊,這鮮明的對比讓人尤為尴尬。
衛皇後跪在地上垂着頭,咬緊了一口銀牙。
當此時,一直坐在一旁未曾開口的賢妃,忽然起身一福。
“聖上,沈側妃從前在閨中,就素有才名。我們這些人沒見識過,今日偶然湊在一處,便想見識見識也偶一為樂呢。”
聖上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是啊,朕也記得,沈太師的女兒并你們平西侯府的女兒,在京城中合稱雙姝。”
沈風斓心底翻了一個白眼。
怎麼走到哪兒,都有人要在她的名字後頭跟上一個汪若霏?
這不是替她招恨呢麼?
賢妃謙虛地笑了笑,“臣妾那個鄙陋的小侄女,難為聖上還記得呢。那個丫頭上回觐見皇後娘娘,便說要在女眷宴會之時弄些新鮮花樣,沒想到皇後娘娘身邊的宮女們,還就當真了。”
沈風斓心中一凜。
賢妃的話,初初聽來是在誇她,其實是順着聖上的話頭說。
再說到後頭,借着聖上提起汪若霏,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為衛皇後撇清了幹系。
她忽然聯想到了,軒轅玦曾說,甯王是依附太子的。
那後宮之中,賢妃也是依附衛皇後的嗎?
聖上面色稍霁,不知是相信了賢妃的話,還是給她一個面子。
“起來吧,你是一國之母,做什麼動不動就跪下?可還有一點國母的風範沒有?”
宮女攙扶着衛皇後站了起來,蕭貴妃笑吟吟道:“皇後娘娘身邊的宮女,還真是盡心。娘娘手一動,宮女早就迎上去攙扶了,何其貼心。”
衛皇後脊背一僵。
蕭貴妃看似在說她身邊的宮女伺候周到,實際上是暗示聖上,宮女會把胡舞寫進紙條裡,是揣摩着她的心意做的。
這罪魁禍首,還是她衛皇後。
果然,聖上眉頭一蹙。
衛皇後連忙解釋,“她們笨得很,隻會伺候衣食起居,稍稍要費些腦子的活兒,她們就伺候不周了。”
像是往紙條上添些新的表演花樣,添的是雅緻的還是粗俗不堪的……
那都是宮女伺候不周,并非她的授意。
衛皇後身邊的宮女從善如流,跪下低頭,“都是奴婢們的不是。”
賢妃适時開口,“可憐見的,你們平日裡隻會伺候飲食起居的,這些雅俗之事你們哪裡懂得?聖上——”
她轉過頭來,目露不忍。
“臣妾想為這幾個小宮女求個情,請聖上别怪罪她們,想來她們下次再也不敢了。”
跪在地上的小宮女朝賢妃看去,眼中盡是感激。
不論聖上會不會處罰她們,有賢妃娘娘親自求情,她們也算是安慰了。
沈風斓遠遠望去,衛皇後僥幸,蕭貴妃冷笑,賢妃一派慈善……
這後宮之中三座大山,一個比一個厲害。
聖上原就是對衛皇後有所不滿,哪裡有心思處置區區幾個小宮女?
便揮了揮手,道:“别讓朕下次再在宮裡看見,有人跳這種淫豔粗俗的舞蹈。皇後也告訴太子,讓他平日閑着就讀讀書,陶冶陶冶情操!”
比起自己,太子被斥責,讓衛皇後覺得更加難堪。
尤其是當着蕭貴妃和賢妃等,有子的嫔妃面前。
她近日克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擠出一絲笑意,“是,臣妾一定轉告太子。”
“哼,掃了朕按腳的興緻。貴妃,咱們回去接着讓羅太醫按。”
聖上當即起身要回長生殿,蕭貴妃一面攙扶着,一面湊到他耳邊說了什麼。
而後,聖上擡起頭來,瞧了沈風斓一眼。
“罷了,那朕先行回宮了。”
蕭貴妃笑道:“臣妾晚些時候再過去,正好把晨起在小廚房煨的蓮子雞湯,送去給聖上嘗嘗。”
聖上哈哈一笑,轉身朝外走去,一衆宮人跟在身後簇擁着。
席上衆人皆福身高呼,“恭送聖上。”
蕭貴妃走到沈風斓身後,對着她的後脖領子一扯,直接拉着她就走了。
身後的衛皇後等人,看着蕭貴妃大搖大擺離開的模樣,咬緊了唇角。
“貴妃娘娘,你快把我放下來。”
沈風斓被她抓着後脖領子,走路的姿勢都僵硬了。
眼看走出了衆人的視線,蕭貴妃松開了手,停住了腳步。
她轉過身來,第一次對沈風斓露出這般歡喜的笑容。
“椒香把你方才在席上的話都告訴本宮了,好你個沈風斓,在本宮面前還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樣。本宮隻當你是個正經人,想不到在衛氏面前這般有膽識。”
蕭貴妃在她面前,絲毫不掩飾對衛皇後的敵意,直接以衛氏二字相稱。
若是她沒理解錯的話,蕭貴妃這是在表示,欣賞她?
沈風斓苦笑道:“貴妃娘娘别取笑我了,這宮中誰人不知,衛皇後和太子母子,與貴妃和晉王殿下母子,是水火不相容?”
“何況我先前又打了她的嫡親侄女衛玉陵,她正要找機會整治我,來下貴妃娘娘和晉王殿下的臉面。總歸是逃不過她的報複,索性膽子大些。”
蕭貴妃贊許地點頭,“既然有這樣的膽量,上回被罰跪在興慶宮外,怎麼不反抗?”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我腹中……要是傳揚出去,不但我不必做人了,晉王殿下和貴妃娘娘也不幹淨。”
“如今不同了,我誕育了雲旗兄妹,也算于皇家後嗣有功,衛皇後想動我,也得看着聖上不是?”
一番話說得不是很謙虛,倒正好投了蕭貴妃的契。
“說的好。做本宮的兒媳婦,不需要什麼三從四德溫婉順從的。本宮和玦兒會給你底氣,讓你在宮中可以一直大膽下去。”
這話讓沈風斓倒有些吃驚,看來兒子像娘這話不假,蕭貴妃和軒轅玦,都是這副脾氣。
直接,大膽,霸道,帶着一股無所畏懼的張揚,和一份——
被捧在手心久了的傲嬌。
這種驕傲,即便是未曾發生過任何“醜聞”的沈風斓,也享受不到的。
因為沈太師絕不會對子女有任何的縱容,越是看重的孩子,他反而管教得越加嚴厲。
沈風樓便是這種嚴厲産物的正面典型,他嚴謹自律,勤奮好學,待人處事樣樣周到。
那反面典型呢?
或許就是沈風翎了。
相比較而言,聖上這種寵溺式的教育方法,或許問題更多。
沈風斓不禁笑道:“貴妃娘娘饒了我罷,風斓區區一個側妃,豈敢和娘娘和殿下有樣學樣?方才衛皇後還行禮未起,娘娘已經把風斓拎出去了,着實霸氣得很。”
她忽然明白,蕭貴妃為什麼要拎着她的後脖領子出去了。
因為除了她蕭貴妃,根本沒有人敢在皇後未起身之時,大搖大擺地先行離開。
蕭貴妃媚眼如絲,朝她眨了眨。
“你是堂堂太師千金,難道就甘心屈居一個側妃之位?”
倘若她沒有理解錯,這是她的婆婆,在教她如何上位?
沈風斓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兩人腳步未歇,很快走到了禦花園東南角一處水榭,四面臨風,蕭貴妃擡腳走了上去。
她邊走邊道:“你算是有福氣的了,從前許的是甯王正妃,那又如何?甯王那人,雖不是賢妃親生的,跟賢妃可是一個性子。”
她慢慢地在水榭窗前坐下,伸手在身旁的位置輕輕拍了拍,示意沈風斓坐在她身旁,接着方才的話——
“一樣冷心冷情的性子。”
沈風斓心内咯噔了一下,沒有做聲,聽着蕭貴妃娓娓道來。
“說來甯王這個孩子,也是可惜了……唉,總之你隻要知道,做玦兒的側妃,雖然名分上差了些,卻比做甯王的正妃要舒心許多。”
“不是本宮自誇,玦兒這孩子看起來冷淡,心腸卻是火熱的。甯王就相反,看起來對誰都是笑呵呵的,其實骨子裡冷皿。你自己掂量掂量,在晉王府這些時日,除了最初,玦兒虧待你不曾?”
要說虧待,的确沒有。
便是最初他把沈風斓晾在靜清院,好歹院子屋子一應陳設沒有離了格,該給的丫鬟婆子也都給了,一日三餐也沒有少過她。
對于一個“害得晉王失寵”的女子而言,能得到這樣的對待,已經算是不錯了。
再到後來,無論是天斓居位置的關鍵,還是裡頭一應陳設的用心,再有他的時常關照,噓寒問暖……
要說虧待,反倒是沈風斓對他态度更差一些。
她默默地搖了搖頭,“晉王殿下從前……是被聖上嬌寵過了些,驕傲不可一世。他想明白之後,為人處世說話做事,也不遜于甯王。”
現在朝中大臣對晉王改觀許多,更有像詹世城這樣的忠正之輩,與他交好。
昔日的放縱輕狂,已成過往。
蕭貴妃眼角得意地一挑,“本宮看得出來,玦兒對你甚是滿意。他從前可從未在本宮面前,誇贊過别的女子。”
不僅沒有誇贊過,還常常和她說些,後宮女子就知道勾心鬥角,真是小肚雞腸之類的話。
吓得蕭貴妃差點以為,她的寶貝兒子喜好男風了。
軒轅玦……對她……甚是滿意?
她怎麼看不出來,是有多滿意。
沈風斓有些尴尬地轉移了話題,“殿下也時常誇贊娘娘呢,聽得出來,娘娘和殿下母子感情極好。”
蕭貴妃就更加得意了。
“那當然,親生的。”
母子兩一個性子,直率坦蕩,愛恨分明。
這要想感情不好,都難。
沈風斓還是很佩服蕭貴妃,“娘娘見識廣,心兇又豁達,對風斓說話都如此坦誠,真是令人感動。”
換成了别的妃嫔,就像衛皇後一樣,哪裡會搭理自己兒子的妾室?
不過拿來當炮灰,在需要的時候攻擊别人罷了。
沈風斓今日,就成了這個别人。
而衛皇後也犧牲了一個炮灰,那個良媛錢氏。
蕭貴妃被她誇得一笑,“本宮初次見你,待你可沒有好臉色,你不記恨嗎?”
“風斓看人好與不好,不是看臉色的。”
有些人笑臉相迎,心中藏奸。
有些人面色如冰,心中卻是一團熱火。
嚴格來說,蕭貴妃和晉王都是這樣的人,不真正親近,很難看到他們的好。
旁人都說,蕭貴妃妖娆狐媚,對上谄媚,對下刻薄。
其實蕭貴妃隻是直言敢說,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卻被人冤枉為刻薄。
反而是賢妃……
明知衛皇後是有意設計她,賢妃還是暗施巧計替衛皇後開脫,把罪過甩到宮女身上。
不僅如此,最後還出來裝個好人,讓宮女們感念她的賢德。
這幅做派,不像是平西侯府的表小姐,倒像是一脈相承的嫡出——
和汪若霏,一模一樣。
蕭貴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本宮在閨中就是這個性子,也知道外人常說是刻薄,就叫他們說去好了。隻要聖上不信,本宮便知足了。”
瞧聖上對她那副深情款款的模樣,定然是不信的。
“聖上待貴妃娘娘十年恩寵如一日,又怎會偏信旁人?”
蕭貴妃明媚的面容忽然黯淡了下來,她一手托着自己面頰,身子朝着長椅後頭靠去。
“以色侍他人,能得幾時好……”
——
沈風斓離開的時候,蕭貴妃仍然坐在長椅之上,眺望四周碧水天青。
她說景緻太好,難得一見,還想再看看。
沈風斓也不多話,隻是行禮告辭之後,遠遠地又回頭看一眼。
蕭貴妃一身嬌美的水紅,長長的廣袖垂在身側,身姿纖纖,舒展地坐在長椅上。
遠遠看去,猶如滿懷愁緒的少女,含情脈脈。
一汪春心,一片愁思。
沈風斓忽覺得有些傷感。
如蕭貴妃今時今日的地位,怕是天下女子不羨豔衛皇後,都要羨豔她。
高貴如她,亦有憂愁。
那句以色事他人從她口中道出之時,沈風斓清清楚楚地在她眼中看到,一種與她面貌不相符的滄桑。
那才是一個年華半老的女子,心底深處的真正感慨。
蕭貴妃願意在她面前展示這樣的一面,是真的喜歡她認可她,還是因為在這寂寂深宮之中,她也孑然一身,無人可訴真心話?
沈風斓不明白。
宮女引着她走出後宮,這回不是椒香了,而是華清宮一個普通的小宮女。
待走到玄武門時,浣葛忽然指着前方道:“那不是晉王殿下嗎?”
沈風斓一擡頭,果然看到高大巍峨的宮門之下,站着一個長身玉立的明媚兒郎。
引路的宮女告退之後,天空中忽然飄起了毛毛細雨,飄飄灑灑在人面上,微微發癢。
沈風斓擡頭一看,隻覺細雨綿綿格外怡人。
忽地,一把紙傘遮過她的頭頂,擋住了她的視線。
“走吧。”
聲音如這春雨般微涼,她低下高仰起的頭,面前果然是軒轅玦。
他一手持傘,另一手自然地背在身後,一身天水青色春衫,領口露出一半誘人的鎖骨。
當真是年少春衫薄,分外好看。
“殿下為何而來?”
“來接本王的娘子。”
沈風斓面色薄紅,一時沒料到,他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嘴角輕揚,幾不可聞地一笑。
“本王的意思是,來接孩子們的娘親,雲旗和龍婉想你了。”
“哦。”
沈風斓跟在他身旁向外走,傘并不大,兩個人一同站在傘下,少不得碰到手。
她忽然想起,蕭貴妃的話。
玦兒對你,甚是滿意。
“你既喜歡春雨,不如走一段,這玄武門外的春光還算明媚。”
他從沈風斓擡頭的那個動作就看出來了,可見對她觀察入微。
沈風斓默默地點了點頭,隻要不在宮裡,不在晉王府,其他的地方,她都能感覺到自由自在。
兩人一傘慢慢地走出玄武門,帶着晉王府明黃徽記的馬車,遠遠地跟在後頭。
浣紗和浣葛也跟在後頭。
沿途林木生得茂盛,有的已成蒼翠姿态,有的仍是嫩黃,參差不齊。
在春雨細細綿綿的浸潤下,又仿佛蒙上一層水霧,融彙了不同顔色之間的界限。
不遠處一座院牆,溢出一簇茂盛的紅豔海棠。
沈風斓不禁一笑。
“你笑什麼?”
“我見那一簇海棠,想到了一句詩。”
軒轅玦眉梢一挑,“你笑成這樣,一定不是什麼正經詩。莫非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沈風斓搖了搖頭,比這個更好笑。
“想到了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橋頭,滿樓紅袖招。殿下春衫也薄,這一大簇溢出牆頭的海棠,像不像滿樓紅袖?”
他勾唇一笑。
“怎見得不是為你,羞煞一樹海棠?”
兩人相視一笑,難得這般默契。
“今日在宮中,衛皇後可難為你了?”
“不妨事,貴妃娘娘來得及時,反倒是衛皇後吃了一個暗虧。”
她簡單說了說今日的狀況,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其中波瀾起伏,令人不由心驚。
“對了。”
沈風斓忽然道:“我和貴妃娘娘說,每日隻吃兩頓飯,殿下千萬别在貴妃娘娘面前說漏嘴了。”
“這是何意?”
軒轅玦一臉不解,一日吃兩頓還是三頓帶夜宵,這是什麼要緊事?
也值得拿來特特叮囑一番。
沈風斓翻了一個白眼,“殿下天之驕子,自然不知道旁人有什麼難以東西艱難得到的心酸。貴妃娘娘一日僅用兩餐,就是為了保持體态苗條。”
軒轅玦這下會意了,“你是說,如果母妃知道你從不忌口還能保持身形,心裡會不舒服?”
何止不舒服啊?
要問吃不胖的女子有多讨人嫌,答案是——
全民公敵。
他輕哼一聲,“果然本王說得沒錯,後宮女子就是這般小肚雞腸。”
連蕭貴妃也不例外。
沈風斓算是刮目相看。
看來晉王殿下瞧不上女子,是不分親疏的那種瞧不上。
“殿下方才說,雲旗和龍婉想我了,是怎麼說的?”
她忽然想到,雲旗和龍婉還不會說話,他又是怎麼知道他們想她了?
晉王殿下忽然眼中生輝,那股得意勁兒,和蕭貴妃極像。
“本王今日回府得早,想着你不在府中,也不知道他們兄妹倆是否乖巧,就到天斓居陪了他們一會兒。不想本王說到你的時候,雲旗忽然呀呀一聲,接着叫了一聲娘。”
“真的?”
沈風斓大驚失色,“他們才三個多月,會叫娘了?”
他輕哼一聲,“本王也希望,他們開口先會叫的,是爹爹。”
一種莫名的歡喜從她心中升起,她恨不得即刻飛奔回府,親耳聽雲旗叫一聲娘。
“那還等什麼?咱們趕緊回府吧!”
沈風斓一心急,忘了什麼顧慮,竟直接拉着他的手往後頭的馬車走去。
他一愣,随後連忙跟上。
“小心些,淋雨着涼了傳給孩子怎麼辦?”
那把素淨的紙傘複又遮過她的頭頂,他半邊天水青的衣衫露在雨中,濡濕成海藍。沈風斓滿面喜悅地進了天斓居,徑自走到雲旗兄妹倆所居的東邊暖閣。
一進去,便聽到裡頭奶聲奶氣的呀呀聲,和奶娘丫鬟們逗弄孩子的聲音。
門外的丫鬟見着她來,忙打起簾子,朝着裡頭道:“殿下和娘娘回來了!”
衆人忙福身行禮。
“不必多禮了,快叫我抱抱,雲旗真的會喊娘了嗎?”
奶娘笑道:“是啊娘娘,叫得可清楚了,殿下是親耳聽到的。”
沈風斓抱着雲旗在懷裡,他肉呼呼的小臉仍是笑得大大咧咧的,一雙圓潤烏黑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樣。
“雲旗,娘親在這呢,快叫一聲娘來聽聽。”
她賣力地和小家夥溝通,小家夥見着她笑得更歡了,亮晶晶的口水從唇角溢出。
一副天然呆的模樣,隻會傻笑。
沈風斓失去了信心,正要對軒轅玦說些什麼,隻聽得雲旗呀地一下發出了聲音。
“呀呀……娘!”
他真的會叫娘了!
沈風斓大喜過望,朝着他軟軟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娘親在這呢,真好,我們家雲旗會叫娘了!”
誰家的孩子三個多月就會叫娘?
便是再聰明的孩子,也需要七八個月才能喊得出爹娘,這樣簡單的音節。
雲旗不僅沒如李老說的那樣,身患腦疾。
相反的,他比一般的孩子還要聰明。
衆人這才能放心,确信雲旗并沒有腦疾。
比起尋常的孩子,他隻是不愛哭,更愛笑罷了。
小衣機靈道:“咱們殿下自幼就是神童,娘娘也是幼有才名。殿下和娘娘生下的孩子,自然也是神童了。三個多月開口叫娘,也不算稀奇。”
這話說得衆人都甚有同感,紛紛點頭稱是。
沈風斓還在興頭上,逗弄着雲旗繼續叫娘,軒轅玦忽然開口。
“大公子會開口叫人這件事,千萬不要對外宣揚。他年紀尚小,名聲在外隻怕不好養活。”
有一個龍鳳胎帶來瑞雪的傳聞,就已經令人生畏了。
要是幼年早慧這樣的名聲再傳出去,不知多少人要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衆人一聽紛紛應是,當初晉王府闖入賊人焚林刺殺之事,至今他們還記憶猶新。
自然不敢放松警惕。
就在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雲旗身上時,裡屋忽然傳出一道響亮的哭聲。
一聽這聲音清亮有力,就知道是龍婉在哭。
沈風斓忙問道:“大小姐有人照顧嗎?”
“有的,娘娘放心,古媽媽和竹兒菊兒都在裡頭呢。”
經過先前的一些事情,古媽媽将照顧兩個孩子的人都專門分了撥,各自有對應的差事,就減少了照顧不周的可能。
她對于内宅之事比沈風斓老成許多,旁的不說,就說沈風樓和沈風斓這兩個,小的時候也是她親手照顧的。
沈風斓點了點頭,“進去把大小姐抱出來吧,許是她聽見我和殿下的聲音,等了半天等不到,着急了呢。”
與雲旗忽然會叫娘的早慧的比起來,龍婉是一開始就讓衆人感覺得到,她的早慧。
譬如是在雲旗不哭,衆人都以為他患有腦疾之時,龍婉一巴掌打在他身上讓他疼得哭了出來。
譬如是在百日宴上,沈風翎對雲旗不善,龍婉一副要和她親熱的模樣,湊近了卻打了她的臉……
這樁樁件件,都讓人對她的早慧不敢輕視。
古媽媽親手把龍婉抱出來,龍婉仍是哇哇大哭,雲旗見了呀呀直叫。
怕她吃醋,沈風斓将雲旗交給了奶娘,自己上前抱起了龍婉。
兩個孩子都三個多月了,她抱孩子的姿勢,總算是熟練了些。
龍婉撲進她的懷裡,果然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泣,沈風斓不覺心中柔軟,托着她的小屁股輕輕拍了拍。
“龍婉乖,是不是想娘親了?”
龍婉忽然擡起頭來,擡得老高,把一張白嫩的小臉都憋紅了。
衆人不解其意。
沈風斓同樣不解,隻看着她小臉通紅,抿着嘴一臉倔強的模樣。
好一會兒,龍婉忽然嘴巴一張。
“馕……娘!”
“哎呀,大小姐也會叫娘了?!”
雲旗剛剛學會叫娘,龍婉就也學會了,衆人一片歡喜,隻有晉王殿下面色不太好看。
這不公平。
兩個孩子都先叫的娘,把他這個爹置于何地……
晚間歇息的時候,浣葛鬼鬼祟祟地湊近沈風斓的床邊。
“娘娘猜,我從奶娘們那裡聽到什麼趣事?”
浣葛就是個包打聽,總有聽不完的八卦,哪裡的事情她都知道些。
沈風斓攏了攏頭發,将三千青絲披散在頸後,慢慢地靠在了床頭的大引枕上。
“什麼趣事?莫不是雲旗和龍婉,會叫爹了?”
浣葛搖搖手指,“娘娘太貪心了,大公子和大小姐才會叫娘呢,哪有一口吃成一個胖子的?”
說的也是。
“那到底是什麼趣事?”
浣葛笑嘻嘻地湊近,“娘娘可想知道,為什麼大公子忽然會叫娘了嗎?”
沈風斓眼角一挑,這裡頭,難道還有什麼隐情不成?
“我就知道,娘娘不知道。是奶娘們說的,娘娘在宮裡的時候,晉王殿下過了早朝回來,一個人在大公子他們的屋子裡待了許久。”
“晉王殿下說,要陪陪大公子和大小姐,不必她們伺候。可是先前照顧不周領了一次罰後,她們哪還敢走開?就留在門外随時等着傳喚。”
看浣葛笑得賊兮兮的,她就知道,一定是奶娘們在門外聽到什麼了。
“再跟我賣關子,仔細我讓古媽媽好好教導教導你,浣紗——”
她作勢要招浣紗進來,浣葛連忙求饒,在隔間的浣紗還是聽見了動靜。
“娘娘聽這丫頭說書呢,她要是去外頭說書,日進鬥金就沒上次那說書先生的份了。奴婢告訴娘娘吧,就是奶娘們在門外聽見,晉王殿下在教大公子他們喊娘呢!”
這還真是一個,沈風斓怎麼也想不到的八卦。
“怎麼會?晉王殿下教的他們,那為何不教他們喊爹爹?”
明明方才兩個孩子都喊娘的時候,他還一臉不滿的模樣呢!
浣葛道:“奶娘們聽見啦,說是晉王殿下抱着大公子和大小姐,像是他們聽得懂似的,和他們說了許多話。說是咱們娘娘誕育他們不容易,所以要教大公子他們喊娘。”
“娘娘聽聽,晉王殿下都看在眼裡的,可不像咱們先前想的那麼無情無義。娘娘吃了這麼多苦,殿下記在心裡了。”
要說沈風斓不感動,那一定是假的。
她不過是晉王的側妃,能得到他這樣的善待,算得上恩寵極盛了。
嘴上還是岔開了話題,“浣葛你一口一個殿下的,知道的說你是我從太師府帶來的丫頭,不知道的,隻當你和紅妝她們一樣呢!”
紅妝雖然有名無實,到底占了個通房丫鬟的名,這叫浣葛一下羞紅了臉。
“娘娘自己這兒夫妻和樂有兒有女,便拿奴婢們取笑起來了。奴婢是好心告訴娘娘,日後再也不敢說了。”
“反了反了,”沈風斓笑道:“浣紗還不快打她,這丫頭越來越放肆了。”
浣紗隻是走上來,“這回浣葛說的有道理,娘娘嫁進晉王府後,至今也未和晉王殿下真正圓房,媽媽惦記得很呢。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晉王殿下倒是厚着臉皮貼上來,偏是娘娘老拒人于千裡。”
兩個一直以來都照顧着她的貼身丫鬟,目光懇切地看着她,倒把她看得不好意思了。
“什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我怎麼就看不出來。”
就像蕭貴妃說,玦兒對你,甚是滿意。
她也沒看出來。
浣葛急道:“娘娘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殿下他就是嘴上不說,該做的他都做了。這就是娘娘說的那個,什麼驕傲。”
“是傲嬌。”
浣紗補了一句糾正她。
“對對對,就是那個傲嬌!殿下嘴上說得好像滿不在乎一樣,其實心裡可在意娘娘了。”
這些日子以來,晉王殿下做的樁樁件件,都在她們眼裡。
有些事可能是演戲給别人看,但是眼神,騙不了人。
晉王殿下看着沈風斓的時候,那眼神就像是春雨一般,慢慢地溫柔地浸潤。
潤物細無聲。
“罷了,你們别再說了,我都聽見了。”
她擺了擺手,“我要歇息了,明兒一早還有事情要做。”
浣紗想了想,前幾日都在為皇後的春宴做準備,沒聽見她還有什麼事啊?
浣葛忙問道:“娘娘還有什麼事?”
這下輪到沈風斓賣關子了。
“明兒的事明兒再說,現在,睡覺。”
她湊到床邊,将矮幾上的紗燈一吹,千工床内一片幽暗,唯有紅绡帳婆娑輕動。
浣紗和浣葛退了出去,隻在外間留下了隐約一盞燈。
沈風斓仰躺在床上,看着帳子頂上,愣愣出神。
她在想浣紗和浣葛的話,甚至是,蕭貴妃的話。
難道所有人都覺得,晉王殿下對她用情頗深,隻有她并不覺得嗎?
也許他對她是有好感,但是一個未曾經曆過感情的年輕男子,真的知道自己愛的是什麼嗎?
她表示懷疑。
同時,她内心隐約抗拒這種用情,又隐約有些期待。
抗拒,是害怕感情成為束縛。
至于期待……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
她現在沒資格想這個問題。
隻有報了太子的陷害之仇,她才有機會喘息,去考慮自己的未來。
——
次日一早,沈風斓睡到自然醒,而後起身沐浴焚香,更衣束發。
“娘娘去拜佛也不見這般鄭重,今兒是要做什麼?”
古媽媽進來的時候,聞到檀香沉厚的氣息,不禁微微訝異。
沈風斓笑道:“許久未撫琴了,隻怕指法生疏,也該練一練才是。”
古媽媽聽罷放了心,又笑道:“娘娘要撫琴,隻怕天斓居上上下下都無心做事了,都要聽娘娘撫琴陶醉呢。”
沈風斓不禁汗顔。
看着古媽媽期待的目光,她試探道:“前些時日晉王殿下還說,坊間傳聞,太師府嫡小姐沈風斓,能撫琴以引百鳥朝鳳……”
古媽媽噗嗤一聲樂了,“這話是誰傳出去的?當時小姐撫琴,确實有幾隻鳥兒停在了桐醴院的窗台上,就被傳成百鳥朝鳳了。”
“當初在太師府的時候,太師大人命令禁止底下人這麼往外傳。說是什麼龍啊鳳啊的,犯忌諱。”
沈太師一向小心謹慎,怕這種傳言傳得太廣了,叫人以為他沈太師有讓嫡女為“鳳”的意思。
這個鳳字可不是尋常女子當得起的,那得是皇後,至少是未來的皇後。
朝中皇子之間奪嫡争鬥鬧得太大,沈太師要倚仗聖上明哲保身,就不能讓沈風斓成為那個“鳳”。
沈風斓微微一笑,原來是幾隻意外落在桐醴院的鳥罷了。
“哪裡知道是誰傳出的,就被晉王殿下聽着了。”
古媽媽道:“不過娘娘的琴藝,在大家小姐之中是數一數二的,便有這樣的傳言,也不足為奇。”
“媽媽又是怎麼認為數一數二的?”
古媽媽有些羞赧,“唉,我們不過是粗人,哪裡聽得懂琴音?是自小到大聽過娘娘撫琴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沈風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的琴藝自然沒有原身從小學習那麼熟練,所以她不能彈奏本朝流行的那些古曲,尤其是原身一貫愛彈的曲子。
要想不露出破綻,她就得另辟蹊徑。
浣紗的聲音從後頭傳來,“娘娘,您的琴找出來了,還有琴譜也都在這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琴而來,展在窗前的琴桌上,又在琴桌一角點上一支細細的檀香。
沈風斓忽然一笑,計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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