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朝會
定王李侗奉皇命作為遣婚使護送被改封為紀國夫人的紀國公主以及被改封為安國郡主的回纥公主骨雲離開長安趕赴江南大婚,因為李侗也好,紀國也罷,平日養尊處優,哪裡吃過這種長途跋涉的苦,所以他們這一路上風餐露宿走走停停,倒不如蘇婳從饒樂都督府出發,反而先行到了江甯。
而過了徐州之後,在即将渡江之前,紀國突然患上病,高燒不退。李侗無奈,隻好率隊退回徐州,命令地方官延請名醫來給紀國診病治療。
雖然隻是因為夜半着涼偶受風寒,但畢竟紀國體質較弱,加上前番她身體接連遭遇重創,也畢竟留下了不少隐患,老病新病疊加起來,導緻她發起了高熱,一連數日都卧床不起。李侗無奈,隻好在徐州停留下來,準備待紀國病體養好後再趕路。
骨雲其實是無所謂的。她對于孔晟,并無半點好感,被迫與孔晟締結婚約,也是為了保護義父磨延啜可汗的性命安全,以及維護所謂的回纥與大唐和平盟約的大局。
所以早一天晚一天到江甯,骨雲無動于衷。她其實恨不能不去江南——紀國卧病在床,她便在徐州城内城外或郊遊或演習騎射武藝,自得其樂。因為她的身份特殊,徐州地方官府對她極盡逢迎,最大限度地滿足骨雲的各種要求。
李侗并不知情,就在紀國生病這兩日間,京城竟然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太子李豫從骊山别宮返回長安。老皇帝是皇帝出于某種忌憚心理将之安置在骊山别宮養老的,因為天無二日當今天下不可能存在兩個皇帝,加上前番老皇帝各種複辟的蠢蠢欲動,這才導緻了皇帝下了決心。
其實皇帝也沒有第二種選擇。如果他對老皇帝背後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在很多老臣的蠱惑撺掇下,老皇帝肯定對奪回皇位并不死心,因為這皇位本來就是老皇帝的,皇帝不過是趁着安祿山謀反的危機當口取而代之罷了。
皇帝本來是狠下心準備讓老皇帝老死在骊山的。但前番老皇帝突然患了重病,卧床不起多時,宮裡禦醫診治無果,最後無奈地下了結論:老皇帝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連番變故,人生大起大落,皇位被兒子奪去,身邊沒有一個體己之人照料,無盡的權威淪為守在骊山别宮的孤苦伶仃,老皇帝的心情之郁積可想而知。加上上了年紀,受點風寒就誘發了傷寒重症,積重難返了。
皇帝終歸還是心軟,也是孝順之人。他再三斟酌,還是答應了老皇帝近臣顔真卿等人的第三次進表請求,讓老皇帝返回長安治療,然後安享晚年。
而皇太子李豫守在老皇帝身邊,一路護衛老皇帝返京,也不算違背皇帝的聖旨。就在李豫跪伏在麟德殿外痛哭流涕不止之後,皇帝長歎一聲,也就再下了一道聖旨,念在皇太子對老皇帝的一番赤誠孝心上,準許皇太子結束在骊山的幽閉,返回東宮。但在聖旨上也警告太子要恪守禮法,為國盡力雲雲。
孔晟是不知道這些情況,否則孔晟就不難猜出,李豫身邊肯定有高人在背後為之出謀劃策,瞄準了皇帝的軟肋,還是東山再起。
不過,皇帝的警惕之心仍然不減。李豫雖然返回東宮,但也不敢再像過去一樣與朝臣結黨營私,他大多數時候都在東宮閉門讀書,很少與外界交往,甚至謝絕了很多原本就是太-子=黨的人的拜谒。
朝政盡數掌握在了李泌和杜鴻漸兩人手裡。而京城的兵權,禁軍指揮使則是南霁雲。當然,名義上皇帝自己親自執掌禁軍,南霁雲不過是皇帝的副使。最近還有一個人被皇帝重用,那就是神龍衛副使張巡。
張巡的忠誠和才學深得皇帝的賞識,如果不是神龍衛目前無人掌控,他肯定早就讓張巡出閣拜相了。
老皇帝和東宮太子返回長安之後,倒是相安無事。但沒有兩天長安就風起雲湧,來自江南各大世家的代表接連趕到天子腳下,分别通過各自背後的京城權貴、以各種方式控告江甯郡王孔晟。
不少朝臣在朝會上參了孔晟一本。彙集起來,關于孔晟,罪名主要有這麼三項:其一是假傳聖旨、在江南作威作福;其二是欺壓世家和士子,擄奪世家财富、瘋狂斂财;其三是擅自廢黜朝廷均田令。
對于這些亂七八糟的所謂控告,皇帝一開始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一些個江南豪門跑到京城來告黑狀,皇帝心裡多少有些不喜。再者他對孔晟有着基本的了解,知道孔晟根本就不是貪婪之人,沒有人比皇帝更清楚,孔晟名下的孔氏商坊擁有着怎樣的财富總量。宮裡圍繞着皇帝的一應用度、神龍衛的所有開銷,說穿了都是孔晟個人之力在支撐,這樣的人你指責他在江南瘋狂斂财,皇帝怎麼可能相信?
但架不住控告的人實在是太多,皇帝迫于無奈,隻好假意讓李泌出面讓有司查辦一下,打的本來也就是拖一拖的主意。同時暗中囑咐李泌,給孔晟下一封書函過去,讓他注意一下不要在江南搞得沸反盈天。
這兩天的朝會搞得皇帝很是厭煩,但最近朝廷政務繁多,平定剿滅史思明的河東叛軍問題,朝廷國庫捉襟見肘的問題,乃至是不是要恢複科舉取士的問題……都一起紛至沓來困擾着皇帝。這種事關天下根本的大事,皇帝不可能自個兒做主,必須要通過朝會來讨論确定。
但隻要一開朝會,一個控制不住,就會異化成對孔晟個人的批鬥會。不少朝臣打着各種旗号不厭其煩地上書,請求皇帝罷免了孔晟的郡王爵位和總領江南山南兩道的軍政大權,至少也要制止孔晟在江南的胡作非為。
皇帝很無奈。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沖着孔晟來的人,背後站着的應該還是太子李豫。别看李豫這幾日老老實實呆在東宮,但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以李豫的手段和性格,他肯定不會放過這種打壓孔晟的良機。
但隻要李豫不公開站出來,皇帝也拿他沒有辦法。
所以今天的朝會,皇帝心裡就有些煩躁。那麼多的國家大事沒有人讨論,朝廷養了這麼多的文臣武将,能真正為他分憂解難的也就是李泌杜鴻漸這麼少數幾個人,大多數人除了争權奪利、除了互相構陷之外,就沒有别的本事。
皇帝端坐在自己的龍椅上,神色陰沉地掃視着大殿上喋喋不休的某些人,心裡有氣卻無法發洩出來。他深沉的目光突然停留在靜靜站在一側的保持着異樣沉默的皇太子李豫身上,心頭暗暗有些後悔。
但老皇帝病體沉重,如果他不允許老皇帝返回長安治病,就會落下不孝的罵名,被天下人诟病。而皇太子李豫跟随老皇帝一起返京,天天都去太極宮向老皇帝請安,又上書表示痛加悔改,如果他再繼續将他圈禁在骊山别宮,也不是一個長法。
李豫似乎是察覺到皇帝鋒銳的眼眸投射過來,卻是面色平靜,古井不波。
前番被皇帝驅逐在骊山别宮,這讓李豫突然意識到,自己印象中軟弱可欺的父皇其實并不是那麼好對付,盡管朝中半數大臣投向自己,但因為兵權不在自己手上,他根本就不敢輕舉妄動,也不得不向皇帝低頭認錯。
禁軍兵權被皇帝親自掌握,而副将南霁雲出自孔晟門下。掌控神龍衛的最近受寵的張巡,也是孔晟舉薦之人。李豫這兩天一直在琢磨着,如何下手拿下這兩人。隻要将這兩人拉到東宮門下,皇帝就變成了失去翅膀的鳥兒。
李豫沒有輕舉妄動。他知道皇帝正緊盯着他,皇帝身邊神出鬼沒的影衛肯定不間斷監控着東宮的動靜,他在長安城中的一舉一動都不會逃脫皇帝的視野。
當然,李豫也不着急,反正他最忌憚的孔晟已經遠在江南,遠水難解近渴。而最近江南世家豪門連番來京告禦狀,正中李豫下懷,他趁勢而為,能扳倒孔晟是最好,扳不倒也無所謂,至少要搞臭孔晟的聲名。
李豫本來沒打算站出來去觸及皇帝敏感的神經。但昨日晚些時候,江南鹽漕轉運使宋甯的兒子宋彬趕來京城,向他轉呈了宋甯參奏孔晟和關于江南民亂的急報,這讓李豫狂喜過望。
那些指責孔晟瘋狂斂财在江南胡作非為的罪狀,根本不會讓皇帝看重,但江南鹽漕卻是非同小可,如今大唐朝廷财力糧米有半數來自江南,這關乎大唐國運和财政收入,皇帝的重視程度可想而知。沒有錢什麼也幹不成,不要說平叛需要錢,就是養活長安這些權貴都需要大筆大筆的錢糧。
而且,還關乎江南民亂。十幾萬人流民的小規模反叛,朝廷未必放在心上,但如果因為江南民亂而耽誤阻塞了朝廷鹽漕轉運,李豫幾乎可以想象出皇帝暴怒的場景。
所以,李豫覺得機會來了。
孔晟完了。
一念及此,李豫突然轉身走出,面向皇帝拜伏了下去:“父皇,兒臣有報!”
皇帝的眸光瞬間變得鋒利起來,心裡冷笑起來:“終于還是忍不住了嗎?這兩天裝得一本斯文,朕就知道你終歸還是會按捺不住的。”
皇帝淡淡笑了笑:“太子有什麼話說?朕洗耳恭聽!”
李豫聲音凝沉,一字一頓道:“兒臣接到江南鹽漕轉運使急報,因為江甯郡王孔晟在江南廢黜朝廷均田令,導緻德清縣士紳袁瑛一夥聚集本地流民十萬人叛亂,誅殺本縣縣令,攻占縣城,燒殺擄掠,江南百姓苦不堪言……而鹽漕轉運使衙門在德清囤積的鹽漕百餘車,被叛賊劫掠……”
李豫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字字句句卻如同驚雷一般炸響在大殿之上。皇帝臉色驟變,霍然起身顫聲道:“太子,所言當真?”
李豫不動聲色,從懷中掏出宋甯蓋有江南鹽漕衙門火簽大印的文書奏表遞了上去:“事關重大,兒臣豈敢妄言?!這是江南鹽漕轉運使宋甯的急報,請父皇過目!”
朱輝光趕緊下來為皇帝取過。
皇帝接過去随意翻看了兩眼,臉色旋即變得無比的陰沉。
孔晟無論在江南怎麼折騰,皇帝都不曾當真,因為他了解孔晟,孔晟絕不是那種貪财好物之人,他在江南鬧出來的動靜八成是因為他要從江南本土權貴手裡奪取權力,引起了強烈反彈罷了。
但江南鹽漕卻不一樣!
如果失去了江南鹽漕,大唐朝廷就運轉不下去。這是他對江南鹽漕非常重視的一個關鍵因素。而宋甯雖然才是四品官,但在他心裡還是有一定位置的,至少他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官的存在。而天下間四品五品的地方官多如牛毛,沒有一個人能像宋甯一樣直達天聽。
大殿之中,朝臣噤若寒戰。
李泌和杜鴻漸迅速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李泌遲疑了一會,還是上前躬身道:“請問太子殿下,江南民亂阻塞鹽漕,為何朝廷戶部沒有接到江南鹽漕衙門的急報?而更有甚者,江南地方官府也沒有向朝廷發來急報……反而是太子殿下先得了消息?”
李豫冷冷掃了李泌一眼,淡淡道:“李相,你的意思是本宮謊言欺瞞父皇和諸位大人嗎?”
李泌躬身下去:“老夫不敢。但事關重大,李泌參知政事,不得不問,弄清緣由。”
李泌還真是問到了點子上。
皇帝在震怒之後,陰沉的目光更是投射在李豫的身上。消息自然不可能有假,宋甯想必還沒有膽子假傳急報。但地方官府的急報沒有來,江南鹽漕官的急報沒有報到直屬管理衙門戶部,戶部的人毫不知情,反而消息傳到了東宮,如果李豫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皇帝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可李豫既然站出來,自然就有應對之策。
李豫沒有理會李泌,而是向皇帝拜了下去:“父皇,江南鹽漕轉運使宋甯昔年曾與兒臣有舊,因此次民亂阻塞鹽漕,系江甯郡王孔晟所起,而宋甯深知孔晟位高權重又是父皇的寵臣,唯恐消息被人壓住,耽誤朝廷的軍國大事,所以才不得已鬥膽請兒臣轉呈父皇,直達天聽。有不妥之處,兒臣願意領罰!”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李豫的解釋很勉強,但誰也說不出破綻來。實際上,就算是宋甯是東宮的人,這也絲毫不影響此事的嚴重程度。
皇帝臉色陰沉似水,坐在龍椅上冷着臉環視衆人道:“江南民亂,阻塞鹽漕,關乎朝廷根基,諸位愛卿可有對策?”
李豫躬身下去:“兒臣以為——”
李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皇帝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了:“太子稍安勿躁,且聽諸位愛卿商讨。”
李豫嘴角一抽,默默地退了下去,但他眼眸中的陰狠之色一閃而逝。
衆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下去。李泌深吸了一口氣,道:“皇上,臣以為,此事若屬實,朝廷自然不能怠慢。一則,要立即出兵剿滅民亂,二則立即恢複鹽漕轉運。臣不才,願意請旨,主辦此事。”
皇帝剛要點頭允許,李豫在一旁冷笑起來:“李相,江南民亂鹽漕阻塞,朝廷理應立即出兵平亂,立即恢複鹽漕。父皇,以兒臣之見,可命李光弼從洛陽出兵直抵江南,護得江南鹽漕安全。更重要的是,導緻此次民亂和朝廷鹽漕損傷的罪魁禍首孔晟,若不裁處,江南氏族民心自不安穩。”
杜鴻漸笑了笑,出班道:“太子殿下,民亂阻塞鹽漕,根由必有,但就因為江南鹽漕官的一封急報就将罪名加諸于孔郡王之身,是不是太草率了?再者,李光弼大軍正與郭子儀合兵一處,圍剿河東史思明,這個時候若再分兵江南,首尾必不能兼顧。”
“陛下,事發江南,江南還有數萬江南官軍在,不如下诏命孔郡王率軍平叛,以孔郡王昔年平亂河南光複東都洛陽的赫赫威名,區區民亂其實不足挂齒。”
李豫放聲狂笑,聲音卻變得冷漠起來:“杜相,江南安定至今,哪怕是中原亂起,安賊鐵騎橫行,那江南亦繁盛如故。可孔晟去江南開府不足半載,江南便民亂平生,而江南士族官紳怨聲載道,進京告禦狀者紛至沓來……如此種種,杜相敢說這與孔晟沒有半點關系?”
“孔晟奉皇命開府江南,執掌江南山南兩道軍政,江南民亂鹽漕阻塞,他難辭其咎。父皇,兒臣以為,若不嚴懲孔晟,則無法服衆!目前河東史思明叛亂未平,江南若不安穩,必然導緻朝廷國庫空虛,從而禍亂整個天下,還請父皇三思!”
李豫言辭慷慨,擲地有聲。
李豫話音一落,不少太子派系的朝臣紛紛出班附和,一時間大殿之中亂成了一鍋粥,皇帝臉色鐵青,心裡的怒火在一點點升騰着。
李泌向杜鴻漸投過擔憂的一瞥。兩人雖然有心為孔晟說些公道話,但奈何局面和形勢已經在李豫的推波助瀾下不受兩人控制,甚至也不受皇帝控制了。
如果皇帝不懲罰孔晟,恐怕真的是難以面對這些朝臣了。
皇帝心内波瀾起伏,但真的是怒了。正如李豫所言,此事孔晟難辭其咎。反正自打孔晟一去江南,江南就亂了,平靜了幾十上百年的江南繁盛地,孔晟在江甯開府後就發生民亂,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皇帝緩緩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來,神色越來越難看。
他環視衆臣,陰沉的目光從李豫身上一掃而過,淡漠道:“傳朕之诏命,罷孔晟總領江南山南軍政之權,罰俸半年,擇日返京,朕要當面責罰。此外,命江南處置使楊奇速率軍平亂,恢複鹽漕。告訴楊奇,若是江南鹽漕有失,朕饒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