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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貴極人臣 瀟騰 5750 2024-08-29 11:11

  這難道是中華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術的緣故嗎?

  他終于還是回頭看向她了。他怎麼可能舍得一直不見她呢?她在叢中笑着,數苞仙豔,十裡錦繡,總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來,可下一刻他就發覺,她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這一次的回頭,仍在她的預料之中。她永遠知道,怎麼拿捏他。他熱切的、屬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卻了下去。

  他對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時至今日,這份着迷卻在日複一日的打擊、摧殘中變了質,參雜了懊悔與怨憎。他本以為他們已經敞開了心扉,他有時真想把李越的兇腔剖開,看看那顆跳動的心髒究竟是什麼顔色。

  他是怎麼能做到,一邊對他說,他們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邊又立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膽相照,可轉頭就能将他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肆無忌憚地用言語來刺傷他、趕走他。隻有當他不得不來找他時,他才會又換一張溫情脈脈的面孔,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涼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頰:“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義上是真龍天子,可實際也是肉體凡胎,在你心中,我難道不會疲憊嗎?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種理由推開後,總有力氣孜孜不倦地爬回來。”

  月池一愣,她無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這種推了又拉,丢了又揀的遊戲,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如重錘一般狠狠擊在她的心頭。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經是真心想做個傻子的,可李越,你怎麼連做傻子的機會都如此吝惜呢?”

  她沒辦法給他答案,于是隻能又一次不歡而散。

  貞筠找到月池時,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熾烈的陽光将層層疊疊的葉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臉頰曬得發紅。

  貞筠一驚,忙将她拽進屋子裡。她道:“你傻了,這麼毒的日頭,你就這麼坐着!”

  月池卻看向了她的手。貞筠手上傷疤雖然已經痊愈,可那股酸疼卻像深植骨髓一般,每逢陰雨天氣就會發作。她每日夜裡都會敷上厚厚的藥膏,這使得她的衣袂之間,都有淡淡的藥香。

  月池忽然道:“歸根究底,你受的苦,都是我害的。”

  貞筠一怔,随即道:“你怎麼好端端地又說這種話。那個人發瘋,和你有什麼相幹……”

  月池苦笑着搖搖頭:“是我太貪心了。我什麼都想要,卻什麼都不願給。”

  她不僅要家人、要朋友、要事業,亦要尊嚴、要人格、要處于關系的主導地位。

  她把感情當作魚鈎上的香餌,吊着他一步步走進陷阱,卻連咬鈎的機會都不曾給他。她一次一次誘起他心中的渴望,又一次次讓他撲了個空。他自滿都海福晉時就萌發的嫉恨、不滿,經江彬之事發酵,終于爆發了。

  而她,她不該和他吵那一架,那是火上澆油。等到大火終于燃起,一發不可收拾之後,她采取的滅火方式,不是求和,而是又用一個彌天大謊,将他徹底打落情感的谷底。他果然上當了,可這也把她推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

  過去的嫉恨并沒有消失,隻是暫時被内疚和自責壓住。朱厚照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曾經經曆過失去,也無法再承受第二次這樣的打擊。因此,他勢必會更加地關注她的身體。而面對這樣的關切,如若她應下,那麼暴露的風險會大大增加,可如果她拒絕,她面臨的就是今天這樣的局面。

  張彩所說的話,終于變成了現實。——“您之憂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而她在真的去做時,卻發現,她遠不能甘心做到“卑身奉上,敬獻終身”。

  她始終都在動搖,他要得實在太多了,她根本給不了。而她亦實在太傲慢了,她笃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朱厚照不會因此棄置她。她這才抱着她的自尊,跌跌撞撞走了這麼遠。

  終于,事情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她固執地鑄起堡壘,将他堵在城牆外,她快把他逼瘋了。而他這樣的一個人,一旦瘋起來,誰也攔不住。

  月池看向貞筠,她突然問道:“如果我告訴他……”

  她話音未落,貞筠就打斷道:“絕對不行!你是瘋了嗎?你就不怕他……”

  她生生将後面的話咽了下去,死死揪住月池。月池卻:“我當然怕。”

  可她更怕某一天在禁宮中,被不認識的大夫,按着診脈,随後事态一發不可收拾,再也無法控制。

  說來,這兩招都是臭棋,可如何破這個局,她卻沒有半點頭緒。

  她又一次翻開了元初農學家所撰寫的《農書》,上面清清楚楚地記載,早在宋時就出現了水轉大紡車,晝夜就能紡績百斤。任何一個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人應該都有印象,第一次工業革命最早出現在紡織業,直到十八世紀,英國才出現了水力織布機……華夏明明領先了四百多年,可這樣高效的機器,這樣先進的技術,卻沒有激起一點兒水花,百姓仍用着小紡車,過着自給自足的生活。這難道是中華人士天性愚昧,不知善用技術的緣故嗎?

  月池苦笑一聲,掩卷不語。

  平虜伯府中,江彬一個頭兩個大:“錦衣衛和三法司都是吃白飯的不成!人沒了,文書也找不到。那我折騰這一遭做什麼,給人家當笑柄看啊。”

  劉晖支支吾吾道:“至少,表明了您的決心呐。這外頭的人,對您看法多好。”

  江彬道:“看法好有個屁用。這到頭來,什麼人都沒抓出來。這臉都丢盡了。”

  許泰卻道:“江哥,依我看,卻不必如此懊惱。丢臉不可怕,最重要的是,丢臉的不止咱們。”

  瘿永一愣:“還有誰,錦衣衛?三法司?李越?”

  江彬一愣,他突然福至心靈:“還有皇上,他們是在把皇上的臉往地上踩。”想想看,天子震怒,派親衛去查探,居然查了一個寂寞,這不是在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嗎?

  英國公張懋也在家中歎道:“蠢貨啊。哪怕丢出幾家替罪羊來,也要好一些。如今鬧成這樣,這不是在打皇上的臉嗎?這下隻怕要出大亂子了。”

  他的孫子張侖憂心忡忡:“祖父,那咱們該如何是好。”

  張懋今年已是七十三歲高齡,朱厚照北伐,他奉命提督奮武營,拱衛京師。對于皇上的這一份信重,他是既感激,又忐忑,日日操勞,身子也出了些岔子。

  朱厚照回京之後,他的心神松弛,終于大病一場。朱厚照也很體諒他,親遣太醫來照料,他這才慢慢養回來。不過自這一場病後,張懋也深感身子大不如前,平日隻立朝而已,還将孫兒張侖時常推到朱厚照面前去露臉。

  他聽到張侖此話後忙道:“什麼都别做的!”

  眼看孫子被他吓了一跳,他方歎道:“祖父這一輩子,勳左柱國,知經筵事,監修國史,已經堪稱是勳貴之冠,富貴已極了。年輕時雖有些不甘,可那不都是為了你們。如今,祖父年老了,也争不動了。而你這點斤兩,就更争不得了。要是你爹或許還能做點……”

  他想起早逝的長子,又不由滾下淚了。他吸了吸鼻子道:“總之,在你自己無功勳傍身時,老老實實做人,等你做出一點功勞後,要是有合适的機會,你可以在背後推上一把,但是切記,不要給旁人當槍使。”

  張侖壓下傷感,忙應道:“祖父放心,這話您叮囑了多次了,我都記得。不會讓外頭的人利用我們。”

  張懋補充道:“不止是外頭的人,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自《功臣襲底簿》出來之後,最大的敵人,反而是來自家中。

  張懋道:“你的堂兄弟,你的姻親,都要提防些。他們找你要東要西,你能給他們弄到,他們當然高興,你要是因此落下去了,他們樂得看你摔個四腳朝天。人啊,都是自私的,見不得别人好,半桶螃蟹演春秋,聽過說嗎?”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一會兒就睡着了。

  英國公府按兵不動,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态度。國公府已是富貴已極,他們沒有必要,也不想為此冒險,因此,他們選擇坐山觀虎鬥,希望等到兩敗俱傷時,再來推波助瀾。

  江彬明知道這點,卻不得不動作。李越已經進宮見了皇上,他不能再穩着不動。因此,他進宮去,懇請朱厚照令巡按禦史、按察司去核查将官違法亂紀之舉。

  他這也是拉人下水,如要他去查,所有的鍋不都是他背,這讓文官去,不就多了一個頂雷的。

  朱厚照卻道:“先令大小将官自覺舉。”所謂的自覺舉,就是自我檢舉,如果是因為公事,可以免罪的,若是因為私事,也可以減等的。

  江彬一愣,他心道,大家又不傻,誰會自己跳出來。

  朱厚照又道:“再責令總督、巡撫、巡按和兵備道,核查軍中不法之舉,務必嚴加懲處。”

  江彬聽了之後亦心生不解:“父皇,各級如真能核查,早就查出來,何至于拖到今日。”

  朱厚照道:“總得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江彬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厚照,還以為是他腦子出了什麼毛病。朱厚照道:“這次如還是一個沒有,那咱們再說。”

  江彬聞言,隻得應下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後,朱厚照很快就秘密召見了幾位曹闵、盧雍等素有官聲的禦史和給事中,命他們在錦衣衛的護持下,兵分兩路,喬裝改扮,去各地探訪軍情。這就是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曹闵等人接密旨後喜不自勝,先後找了各種理由出京。如此暗訪,果然查出不少不法将領、違規襲職之人。人員牽連之廣,數目之大,令人瞠目結舌。到了這時,推出一種嶄新的合适的考核大小官員的辦法,已然迫在眉睫了。

  原本大明的考核制度有三種,一是考滿,二是考察,三是稽查。所謂考滿,即是即通過考查官員在一定任期内完成本職工作的情況,來決定是否予以加級、進體或升職的制度。【1】《明會典》明文記載:“國家考課之法,内外官滿三年為一考,六年再考,九考通考黜陟”。考滿制度非常強調年資,又對不同的官員沒有一個統一的标準,再加上太難得到貫徹落實,到了先帝爺時便基本是雷聲大雨點小,所有官員“一概考稱”,也就沒有什麼稱職、平常和不稱職的區别了。

  至于考察制度,則是于特定的時間就官員的德行和能力進行考查,以決定其去留。【1】考察又可分為京察和外察。京察指對京官的考察,朱厚照登基不久後,就将京察由原本的六年一次,縮短為三年一次。四品以上的官員,如遭科道以明确證據彈劾,要經皇上聖裁來決定任免。官員中年老不堪任事、才德不稱職者,要自己自陳緻仕。

  至于外察,則是令外官于辰、戍、醜、未年朝見天子,核查是否具備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等問題。考察制度是朝廷管制官員的主要手段之一,朱厚照通過京察攆走了不少不聽命的官員,一定程度上也肅清了吏制。

  然而,以上兩種制度,因為考察年限過長,管理标準過粗,無法對日常的行政事務達到管控。所以又有稽查制度,所謂稽查是根據上傳下達的章奏或來往文簿對百官實行的定期檢查、監督制度。中央指望通過文牍和巡按,來保障政命落地,這不得不說是非常困難的。

  朱厚照被逼得想出暗訪制度,秘密派遣官員,來到地方進行實地考察暗訪,對于違法違規行為,輕則告誡申斥,重則依法治罪。

  而月池則希望從前學過的目标管理知識帶到大明。朝廷的總體目标被逐級分解,轉換為各衙門、各級官吏的分目标。總目标與分目标之間環環相扣,形成一個緊密整體。隻有各級保質保量地完成分目标,總目标才有望實現。

  而來分配目标的同時,上級亦會予以财政支持。過去朝廷沒有财政撥款的習慣,上頭把任務一丢,下頭就自己去民間收錢來辦差。這表面上看起來是節省了财政支出,可實際卻給予了地方橫征暴斂、胡亂攤派的由頭。這樣長此以往,小農破家,稅基受損,反而還不利于長期收入。如今,上級根據下級的目标适度撥款,便可大大減少對民間的侵擾。而以吏部為核心的中央,不會對地方行政的具體手段幹預太多,在不違法亂紀的前提下,他們隻要看結果如何。【2】

  至于如何保障目标實現的效率,月池和衆位先生們商議後,決定細化落實會典中的稽查法,依照會典規定:“凡各衙門題奏過本狀,具附寫文簿。後五日,各衙門具發落日期,赴科注銷,過期延緩者參奏。”

  六部屬官将應做、拟做之事逐條逐條登記在四本文簿上。一本交由皇上,一本留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六科廊,一本送内閣。六部和都察院按照文簿的記載,逐月進行檢查,完成一件就做個記号,沒有完成就要如實禀報,并進行處置。而六科作為監察機關,則每半年對六部的執行情況進行考察。最後,皇上和内閣,則能通過查閱記載,對六科廊的稽查情況進行查實。

  如此以來,六部和都察院監督地方,六科廊監督六科,天子與内閣再來監督六科廊,形成了一個完備的監察體系。這其中看似沒有司禮監的事,可皇帝日理萬機,又隻有一雙眼睛,怎麼可能把這諸多事都看遍,對事務進行排序,處理細緻末節,就又落到了司禮監身上。這下,内廷和外廷又形成了互相制約的局面。【2】

  劉瑾等人倒是很高興,自從裁汰了鎮守太監,宦官對于地方的把控力大不如前。這樣一來,又還給了他們一些權柄,這叫他們怎能不欣喜,因而極力在朱厚照面前鼓吹随事考成的好處。

  可諸如王瓊等人卻持遲疑的态度,原因很簡單,以前摸魚就能度日,如今卻要被逼着爬起來幹活,成日累死累活,銀子還沒加多少。大明的官員都是懶散慣了,誰能受得了。

  他們說得很委婉:“我們隻是擔憂您李侍郎的安危。”

  月池道:“上下務實辦事,勸農興商,太倉充盈,朝廷自會對優秀官員予以表彰,大家便都有好日子過。要是貪贓枉法,不履本職,又如何配得上頭頂的烏紗?諸位如有疑慮,不妨在京畿試行,等改良之後,再全國推廣。”

  她竟是不聽勸阻,要一力聯名上奏了。這是加強中央集權的好法子,惡人她來做,朱厚照盡可加恩,在推行一段時間後,獎懲官員皆可施為。朱厚照沒有道理不答應。

  謝丕亦有些遲疑:“這法子好是好。何不等鞑靼和海外的進項再增加一些後,再行大變。上上下下有些甜頭,心裡也要好過一些。你不是常說,事緩則圓嗎,怎麼突然又改了作風了。”

  月池隻報之幽幽一歎:“今時不同往日,再說了,無論怎麼緩,我們也無法叫苦藥變成蜜糖,叫上上下下的人,心甘情願地吞下去。這一場惡鬥,是在所難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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