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那樣的時刻,以後再不會有了
晚餘的下頜被祁讓捏住,被迫與他對視,直到此時,才看清他眼下疲倦的暗影,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
他一襲明黃龍袍昂然走入大殿時,所有人都被他的天子威嚴震懾,大約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疲累。
「這件事確實是臣妾的錯,臣妾不該欺騙皇上。」
晚餘看著他,誠心誠意地向他認錯,「是臣妾讓皇上難堪了,臣妾罪不可恕,也不敢奢求皇上的諒解,皇上就算殺了臣妾,臣妾也毫無怨言,但這件事真的和徐清盞沒有關係。」
殺了她?
祁讓心裡冷笑。
他要是能殺了她,何至於等到現在?
中秋節那晚,他已經明明白白和她說過,他就算殺了自己,也不會動她。
他醉了,難道她也醉了嗎?
她明知他不會,又何必說這樣的話?
他寧願她在他面前哭一哭,哪怕像尋常女子撒嬌一樣拉一拉他的手,扯一扯他的衣袖。
可她沒有。
她就這樣跪著,和他保持著君臣的距離,和那兩個人跪在一起,嘴裡說著大義凜然的話,為了別人奮不顧身。
他要她的大義做什麼?
他要她的堅強做什麼?
這麼久了,她難道真的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嗎?
她什麼時候,能為他奮不顧身一回?
就不說奮不顧身了,哪怕為他著想一回,真心實意的,設身處地的為他想一回也是好的。
可是沒有。
她心裡眼裡,就隻有那兩個人。
祁讓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晚餘的下巴。
從南崖禪院回來後,他就和她說過,從前種種已成過往,他不會再和她計較。
他想和她重新開始。
可她顯然不想。
她隻想和他早日結束。
那就早日結束吧!
他退後兩步,緩緩開口:「孫良言,傳朕的旨意,中山王謀朝篡位,罪不容誅,賜淩遲之刑,以震懾天下,中山王與長平王九族之內男丁處死,女眷流放,夥同二王謀反的官員,一律罷官斬首,全家流放。」
說到這裡,視線在丁寶林臉上略作停留:「朕賜你白綾三尺,你可有怨言?」
丁寶林面如死灰,淚如雨下。
自打進宮那天,她苦等了一千多個日夜,終於等到皇上和她說了一句話。
雖然是一句要她性命的話。
「多謝皇上恩典,嬪妾死而無憾。」
祁讓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闊步向殿外走去。
殿中幾人跪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那一襲明黃的身影漸漸遠去。
秋風從殿外席捲而來,吹得他衣袂飄搖,廣袖翻飛,那背影竟是比秋意還蕭瑟幾分。
……
這天之後,晚餘再也沒見過祁讓。
祁讓也沒有再到過後宮。
承乾宮的侍衛被撤了去,孫良言說皇上解了晚餘的禁足,叫她可以隨意活動。
又說沈長安和徐清盞都沒有受到處罰,中山王的淩遲之刑還是徐清盞親自操刀的。
晚餘猜不透祁讓的心思,不知道祁讓此舉究竟何意。
胡盡忠和她分析,皇上這回大約是徹底對她死心了,放手了。
晚餘本該感到欣慰,不知為何,心情卻格外沉悶,有種說不上來的悵然,好像自己欠了祁讓什麼。
夜裡睡不著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想著祁讓那天問她的話——
事情走到今天這步田地,都是朕虧欠了你們,你們對朕當真就沒有半點虧欠嗎?
如果換作從前,她會回答的毫不猶豫,但是現在,她確實沒那麼肯定了。
他和她,和沈長安徐清盞之間,根本無法用單純的對錯來衡量,站在一個人的立場上是正確的事,站在另一個人的立場,或許就是完全相反的。
世事不是非黑即白,人心也不是。
但不管怎樣,祁讓不見她也沒什麼不好,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孩子出生之前,不要再有任何波折。
等到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她就可以出宮了。
後宮妃嬪和她的想法基本相同,甚至比她還盼著孩子能夠平安降生。
畢竟,在大家看來,皇上喊了幾年削藩都沒行動,這回隻因中山王和長平王造了貞妃母子的謠,皇上僅用兩個月的時間,就雷厲風行地弄死了他們,滅了他們的九族。
這種情況下,誰要再去算計貞妃,是嫌九族的人丁太興旺嗎?
還有那個讓人聽到他名字就做噩夢的徐清盞,片人簡直片上了癮,上回片了安平伯三千六百刀,這回技藝又有長進,硬是把中山王片了四千零一十八刀。
有這麼個惡魔做貞妃的保護神,誰皮癢了才會拿自己去給他練刀功。
反正貞妃快生了,那麼長時間都等了,不在乎再多等兩個月。
抱著這樣的思想,後宮短時間內呈現出一片和諧友好的景象。
加上之前在壽康宮那幾天,大家相互照應,共渡難關,彼此之間也培養出一點感情。
雖然這感情不一定經得起考驗,日常相處倒是足夠了。
有些人甚至因為晚餘被解了禁,還會隔三岔五地去她那裡坐一坐。
隻要去的時候別落單,幾個人約著一起去,也沒什麼好怕的。
這些人當中,數烏蘭雅去得最勤,去了就不走,有時白天待上一整天,晚上還恨不得在承乾宮留宿。
晚餘知道,她一個人很無趣,等將來自己走了,她就更寂寞了。
晚餘也想趁著這有限的時間,儘可能地多陪伴她,就由著她的性子來,晚上她若不走,就讓她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
烏蘭雅對晚餘的肚子很是稀罕,最喜歡在胎動的時候,把手貼在上面感受裡面的動靜,邊感受邊咧著嘴笑。
晚餘看著她的笑臉,有時會不自覺想起祁讓摸自己肚子時的神情。
隻是那樣的時刻,以後再不會有了。
藩王謀逆案結束之後,徐清盞讓小文子給晚餘帶話,說沈長安去了西北巡邊。
因為每年冬天都會有遊牧族搶掠邊民,雖然瓦剌近幾年不會再有異動,別的部族還是要嚴加防範。
晚餘雖然捨不得,卻也沒有過分難過,因為她很快就能出宮了,等到長安再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可以在宮外相見了。
祁讓隻說不許他們成親,又沒說不許他們見面。
她這樣一個生育過皇嗣的妃嬪,早已不奢望能和長安在一起,隻要能時常看到他,和他和清盞偶爾聚一聚,便足以慰藉往後餘生。
她憧憬著那個時刻,感覺剩下的日子都沒那麼難熬了。
日子就這麼平靜如水的過去,盛和六年的第一場雪在一個平平常常的夜晚悄然降臨。
次日清晨,晚餘醒來聽說下雪了,忙穿好衣裳出去看。
外面已經下得滿目潔白,遠遠近近的宮殿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白雪映著紅牆琉璃瓦,宛如一幅靜謐祥和的畫卷。
烏蒙蒙的蒼穹之下,雪還在紛紛揚揚飄落,分明是那樣熱鬧,那樣鋪天蓋地,卻讓人無端覺得寂寥,覺得蕭索。
晚餘不禁想起去年的初雪。
她被祁讓罰跪在乾清宮的殿門外,徐清盞和她說,讓她再堅持一下,長安正日夜兼程往回趕,要親自接她出宮……
原來已經一年了。
原來才一年嗎?
她忽而覺得時間快如白駒,忽而又覺得時間慢如鈍刀割繩。
分明已經磨了千百回,卻總差最後一縷斷不開。
這一回呢?
這一回總該能割斷了吧?
「娘娘,她們都去向柿子神許願呢,您要不要去?」雲歸走過來,搓著手叫她,眼睛亮亮的,嘴裡哈著白霧。
柿子神?
晚餘恍惚了一下。
過去的五年,她年年都去許願,柿子神卻從不曾眷顧於她。
今年,還有必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