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蕩蕩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詩·大雅·蕩】
“唯唯。”楊琦很坦然的承認道:“楊衆的确有察舉不實之過,依律,理當論處。”
于是皇帝好奇的問道:“既然楊公都如此說了,那适才又為何隻說其因病引退一事,而絕口不提察舉失當之過呢?難不成這裡還有‘親親相隐’?楊公,我記得你曾經一向是愛憎分明,秉公持正的人呐。”
這一番話羞得楊琦無言以對,誠然,他本就有一身耿介強項的脾性,不畏權貴,因為自己就是權貴,秉公持正,因為自己就站的正坐得直。可如今多了楊衆這樣一個軟肋、污點,尤其是牽涉到楊氏今後的興衰,讓他既不能不管不顧、又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向以往那樣堅持秉公執法。
本以為憑借着讓楊衆自行引退,作為讓步,求皇帝網開一面,就此揭過,誰知皇帝緊咬着不放,看似是非治罪不可了!
當然,皇帝心中尤有怒火,堅持要治楊衆煽動、教唆的罪也可以,但前提是這隻針對楊衆一個人,而不是其背後的整個弘農楊氏。
這是楊琦當前的底線,他斟酌良久,方才勉強說道:“陛下說笑,楊衆到底曆仕三朝,當初從雒陽扈從來長按,缺少車馬,一路上步行随駕,雙腳因此患疾。如今就因察舉失當之過,便降罪論處,臣竊以為……有失陛下寬愛大臣的心。”
“楊公說的不對,他難道就隻有察舉失當的‘過’,而沒有别的‘罪’麼?”皇帝慢悠悠的從楊琦的話語中抓到一個關鍵字,然後準确的抛了回去。
“陛下!”楊琦突然跪了下去,俯首久久不言語。
皇帝仍往前走了兩步,發掘身後異狀,這才回過頭來看,見到楊琦跪伏在地,他的臉上絲毫不感到驚訝:“怎麼了楊公,難不成你知道他犯了什麼事?”
“楊衆因此事悔恨痛心,深以當初多言失言引禍為懼,臣看望他的時候……略有所聞。”楊琦低着頭小聲地說道。
“呵。”皇帝冷笑一聲,整個身子轉了過來:“隻是略有耳聞?弘農楊氏以你為長,楊衆難不成是自行其是,沒有與你一起謀事?”
“臣不敢,弘農楊氏自高皇帝時便為漢室供牛馬奔走,豈敢行此等悖逆情事?”楊琦立即否認道,語氣斬釘截鐵,恰似以往他仗義執言的氣勢:“隻是楊衆舉止輕狂,常常口不擇言,以緻招禍,倘若臣早些得知,又如何會……”
“夠了。”皇帝黑着臉打斷了楊琦的話,他冷聲說道:“你既然也說了,楊氏自高皇帝時便為我劉氏之臣,數百年望族,如今正當興複之世,自當做天下臣民的表率。若不得已,我也不願毀了你們家的民望,那樣對朝廷、對你我臉上都不好看——當初王公不也是如此麼?念在昔日功勳,我照樣給了他顔面,由此,就更應該感恩。”
說起王允的下場,楊琦僵硬的臉色并沒有因此而緩和多少。當初王允失勢後,因不願接受現實,居然與袁紹混到了一起。饒是如此,最後隻是被皇帝賜死了事,這雖已是半公開的事情,但仍從側面體現了皇帝顧忌直接殺死一個有良好名望、正面形象的大臣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楊琦抱着這樣的一個念頭,對皇帝說道:“陛下厚愛舊臣,朝廷皆知,當年王公失意、糊塗犯事,陛下也隻懲其一人之過,太原王氏子弟如王淩、王昶之輩仍受任用,為朝廷效力。”
“說起這些都有點遠了。”皇帝微笑着把手負在背後,輕聲道:“楊公,你是平尚書事,不妨與我一說,楊衆此人該如何處置?”
“臣以為,可依察舉失措的法令處置,罷黜職務、剝奪爵祿。”楊琦狠了狠心,最終決定讓楊衆按照皇帝的意願、背着污名離開朝堂。
“貶為庶人,此生不得收徒傳道!”皇帝忽然補充了一句。
“臣謹喏。”到了這一步,楊琦隻得沉着聲說完這一句後,身體裡的力氣好像一下子抽空了。
皇帝這時露出滿意的神情,他開始表現出尊重大臣的風度,親自伸手将楊琦扶了起來。皇帝近距離的看着楊琦頭上發白的鬓發,憐惜又溫情的說道:“楊公,記得當年誅董之前,我大病初愈。那時若非你為我四處奔走,勸服臣屬,我何至于有今日?”
提起當年情事,楊琦身子一抖,似有所悟。他巍顫顫的站起來,裝着膽子看向皇帝:“陛下……”
“是了。”皇帝望着楊琦似乎想要直視、但最終還是投降般移開的眼神,感慨的說道:“當初不懼我榻側似有虎豹,隻吩咐一句便在我榻側坐下的大臣,一度被我視為心腹、股肱!可是如今,趙謙、楊瓒、張昶、馬日磾等人接連離去……”他邊說着放開了緊抓着的楊琦肩膀,往後退了一步:“連你也老了。”
“陛下……”楊琦似乎有些将要站立不住,他踉跄了一下,似乎有話哽在喉頭,如何也說不出來。
皇帝點了點頭,雙眼望向庑廊外漸入清涼的秋光,眼神似在回憶,最後一句話幾乎瞬間擊垮了對方:“楊公,你死後還能再招來大鳥嗎?”
當年楊琦的曾祖楊震德行聞名海内,死後下葬時有大鳥飛來在他墓前悲鳴盤旋,被人稱為奇事。孝靈皇帝在與楊琦相處時,因為楊琦耿直強項的脾性深肖其祖楊震,所以孝靈皇帝也無可奈何的稱楊琦死後應該也會像楊震那樣招來大鳥。
如今時過境遷,當年直言敢谏的耿介大臣,到底沒能從一而終,在皇帝面前敗下陣來。
按皇帝所說,楊琦這回為了家族違背本心,甘于退讓、折辱,忍受不平,就真的對得起他的曾祖楊震麼?死後還能有足夠的品行、招來大鳥為他悲鳴麼?
飽受打擊的楊琦很快從心理上垮了下去,雖然他的身體依舊健康,但他的心已經再不複以往的堅強。楊琦再也無心紛繁複雜的朝政,甚至是皇帝開始下诏以薦舉失措的罪名罷黜楊衆,他也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