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龍不隐鱗,鳳不藏羽,羅高懸,去将安所。”後漢書逸民傳
“孺子考我?”栾規輕笑着說道:“伍員向國君複仇的是非早有定論,是國無道、君無義、臣無罪,故不得已而為之。太史公也曾贊其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後世。”
栾規熟讀詩、歐陽尚書,是今文經學的大家,對提倡大複仇的公羊春秋自然不會陌生,同時也對伍子胥向昔日國君報仇的做法表示贊同。
這正是王輔與司馬懿兩人的來意之一,但穩妥起見,王輔還是謹慎的問道:“那仇一人而戕一國,可乎?楚王與伍員有仇,而楚人何罪?兩國交戰,死的還是楚人。”
“迂腐!因為擔心殺殘餘辜,父母之仇就可以不報了麼?依你之見,官員有罪,伏誅即可,又何必禍及家人?”栾規這話有些議論時政的意味了。
王輔在一邊連忙擺手道:“先生、先生慎言!這豈能一概而論?”
“高皇帝入鹹陽時,便曾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就是其中一條。”栾規手撚胡須,習慣性的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态:“那些為父為母報仇的孝子,豈會不知殺人全家是多大的罪過?可為何偏偏有那麼多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們明知這樣會觸發律法,也依然要去複仇,這是為了孝義!一個人連孝義都做不到,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間?至于其後入獄待誅,你可曾見過他們後悔過?”
這一連串的問下來,王輔一時不知該回答哪個,他挑了個相對簡單的問題答道:“大丈夫行事,當一往無前,豈能瞻前顧後,怕這怕那?”
“有些人一生恐怕都做不到大義,也隻能做到最根本的孝義了,為此即便多遭殺傷,對他來說又有何妨?周禮有言此不共戴天者,謂孝子之心不許共雠人戴天,必殺之乃止。”栾規目視着王輔,笃定的說道:“我知道你來是想問什麼,你是想問曹操因為父仇而報複徐州,是對是錯。”
近來太學裡為此而展開的一場論戰很是博人眼球,就連隐居孝裡的栾規都有所耳聞,太學祭酒楊懿與博士韓融等人在面對鄭玄的時候屢戰屢敗,時不時會有高論通過宣平學市流傳開來。栾規有時聽得心裡火熱,也會跑到太學去,隻可惜他沒有鄭玄那麼大的名望,太學也不是随便什麼人都能進的。
王輔這一系列的問話,俨然是劍指這場論戰,栾規心裡想着莫不是這小子要勸自己去太學辯論?
“唯,先生高見,還請教我。”王輔低下了頭,誠懇的說道。
“老夫與你說了那麼多話,你竟還不知對錯?”栾規眯起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曹操為父報仇,罪是一定有的,卻不能算錯。汝南陳公思當初為叔報仇,殺人之後,主動赴郡府請罪。當時的汝南郡守、也就是之後的太傅胡公,認為陳公思追念叔父,手刃敵仇,是義舉自歸公府,是知法,于是便未有治其罪,隻是将其遣歸。”
聽這話的意思,栾規認為曹操即便做法有些過了,但也是可以像陳公思那樣得到諒解。王輔驚訝的挑了挑眉,他早知道自己的這個先生對經義有着獨到的理解,教書授學也都與别人不同,但沒想到他會如此口出驚人看來此行是來對了。
“複仇取仇,猶不失仁義。”司馬懿突然插話道:“鄭公他們也不是說曹操為父報仇是錯,而是在讨論曹操為父報仇,遷怒徐州百姓、屠城洩憤的做法有無罪過。”
“伍員因何而伐楚?”栾規突然問道。
“自然是欲報其仇。”王輔搶着說道。
“吳國雖是夷狄,但好歹也是一方諸侯。”栾規轉頭看向王輔,說道:“諸侯不為匹夫興師,何況伍員自己也說虧君之義,複父之仇,臣不為也。最後吳國之所以伐楚,是因為楚人以私求不得而擅自攻蔡,是為無道,所以吳國才借此大義興師,伍員隻是順勢複仇。”
王輔在一邊尚未琢磨明白,一旁的司馬懿卻是拊掌說道:“善!楚王殺無罪之臣,是為無義楚人因私事而攻蔡,是為無道,無義之君、無道之人,伍員即便攻滅楚都、殘殺楚民,那也是秉持大義而為之。”
司馬懿堂而皇之的這一番道理,說得王輔啞口無言,合着不僅是陶謙無義,就連徐州百姓都是助纣為虐的無道之民了?這司馬懿還真是什麼都敢想啊。
王輔到底還記得自己的來意,沒有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先生有此高論,就沒想過入太學授業麼?”
“太學有那麼多大儒博士,難道還少了我一個?”聽到王輔讓他出仕的請求,栾規臉色有些冷了下來。
王輔循循善誘道:“鄭公就住在太學附近,時常與楊祭酒等人論戰,彼可是當世碩儒,難道先生就不想尋鄭公請教一二?”
“這”栾規沉吟不語。
他這一輩子皓首窮經,能有幾個跟鄭玄這樣的大儒交流辯論的機會?這一次若是去了,即便是輸了也無憾事,反倒能得償所願,接觸到更精妙的學問。
隻是這麼一來,他勢必要重新攪入名利場,這可與他避世隐居的想法背道而馳。
就在栾規為難、糾結的時候,司馬懿在一旁适時說道:“能與鄭公這樣的大儒研讨經義,又是這樣的一個題目,實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栾公要慎思啊。”
司馬懿今天說的話很少,但每一句話都直擊要點,栾規不由得對這個外表溫潤謙和的少年高看了幾分。
“話要先說好。”栾規的視線越過王輔兩人的身子,徑直看向妻子食案上孤零零擺放着的碗,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釋然的說道:“我隻知如何教習子弟、研習經義,别的一概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