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大宋皇室玩弄于股掌之上,小小的益州知州在大太監王繼恩眼裡,就是一根蔥。然而,王繼恩看走眼了,他這次碰到的,可不是一般的主兒,絕對是個硬茬。
啥也别說,直接上菜。王繼恩讓手下士卒抓了三十多個所謂的“亂黨”,交給張詠來審理。“詠悉遣令歸業。”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張詠問都沒問,直接将他們盡數釋放了。王繼恩大怒,帶兵來找張詠理論。
張詠道:“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詠與公化賊為民,有何不可哉?”說得王繼恩頓時啞口無言。
王繼恩統軍無方,部下士卒仗勢欺人,不尊法紀,掠奪民财,擾亂民間。張詠派人将這些違法亂紀的士兵捉住,也不跟王繼恩商量,徑自将這些士兵綁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繼恩也不敢向張詠問責,雙方都假裝不知道。士兵見張詠手段如此厲害,自然就規矩多了,成都的動蕩這才漸漸有了好轉。
當時城四郊還有很多起義軍的營壘,成都四門白天都不敢開,王繼恩每天的工作就是宴飲,不再去讨伐起義軍。朝廷支出糧草作為軍饷馬料,張詠卻隻給錢不給糧草,王繼恩得知後,立即發飙:“你家的馬隻吃錢呢?”
張詠道:“草場焚蕩,刍粟取之民間。你每天隻知道關着門飲宴,糧草從何而出?若開門擊賊,何慮馬不食粟乎!”
張詠道:“詠已據實上奏矣。”王繼恩這才不敢再言語。
這時候,恰逢内侍衛紹欽拿着文書來監督捕捉剩餘的農民軍,王繼恩這才命令軍隊出擊。
由于戰亂,蜀地一直是從陝西向這裡運送軍糧,蜀道上,運糧的車馬,相續不斷。張詠問及城中所駐軍數量,共三萬人,糧食儲備卻不足半個月的。張詠訪知民間,得知鹽價很貴,百姓深以為苦,而私廪尚有大量的糧食積餘,于是下令調低鹽價,允許百姓以米換鹽,民争趨之,不到一個月,得好米數十萬斛,軍士吃飽,戰馬歡騰,官軍士氣大振。
張詠計算了一下,成都的軍糧能夠食用兩年,便上奏請求停止陝西運糧。
上官正、宿翰等将領跟着王繼恩在成都耀武揚威,無所事事。張詠親自上門勸說上官正、宿翰等大将道:“汝蒙受國恩,應當為國出征,蕩平餘寇,若頓足不前,緻使功敗垂成,成都亦汝之死地也!”
張詠又對王繼恩道:“朝廷若讓我統領大軍,何至于此?膽敢妄為,我剮了他們!”
王繼恩這才知道張詠也是個狠角色,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派上官正、宿翰,帶兵向東,協助峽路行營官軍,深入追擊。派曹習領兵掃蕩成都近郊州縣的義軍。
太宗聽聞張詠在蜀地的作為,對身邊的近臣道:“張詠如此能幹,何事不能了,朕無憂矣。”
《孫膑兵法》雲:“險易必知生地、死地,居生擊死。”無論身處何地,都要搞清楚,哪裡是生地,哪裡是死地。未雨綢缪,自己要搶占有利地勢,要身處生地,将對手置于死地,這叫做“居生擊死”。
王繼恩禦軍無政,手下将士依仗軍功兇暴強橫。張詠恐怕軍隊返回後有意外之變,乃密奏太宗,“請遣腹心近臣可以彈厭主帥者,速來分駐屯軍。”
淳化五年(994)十二月,太宗命樞密直學士張鑒、西京作坊副使馮守規一同前往,召二人在後苑門談話,面授方略。張鑒道:“成都剛收複,軍隊不和,若聞朝廷欽差前來,整改他們的軍隊,擔心引起他們的猜疑,變生不測,請讓臣假借安撫之名出行,方為穩妥。”
太宗稱好,給了張鑒數張未填姓名的空白補官文憑及随行朝臣幾人。張鑒與馮守規到了成都,王繼恩仍然傲慢,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繼續對手下放縱恣肆。
張鑒持诏與張詠率領戍守成都的士兵出境,王繼恩部下的使臣也大多被調遣東去,張鑒又督促王繼恩派兵分路讨捕殘餘的農民軍勢力,與張詠共同招撫不安分的官軍隊伍,自此,軍隊的麻煩解除,蜀民始安。
張鑒歸阙回京,張詠作詩相送,詩雲:“錦城寇難初平日,帝裡春和入谒天。好竭忠誠佐真主,莫教奸佞苦妨賢。”張鑒還未到京,就被任為左谏議大夫、戶部使。
“軍皆歌範老,民各像乖崖。”
滄波借我無窮力,不負平生逐浪心。張詠的為官标準是:“上不敢欺君,下不敢欺民,中不敢欺心。”兩袖清風,滿腹經綸,益州知州張詠張乖崖也算是太宗朝有膽有識,敢作敢為,數一數二的賢吏能臣。
英雄莫問出處,英雄必有來處。
◆鄄城張乖崖
張詠,字複之,自号乖崖,濮州鄄城(今山東鄄城)人。
張詠出生在崇文尚武的鄄城。鄄城,源自春秋衛國開辟的鄄邑。鄄,由兩個會意字組成,黃河西來帶來泥土在此堆積,聚西土而息壤,從西從土,即“垔”也;在高地台上築城為邑,從垔從邑(阝),此即“鄄”也。
鄄城位于天下之中,黃河與濟水、濮水在此彙集,央央雷澤,土肥地闊,草長莺飛,桑間濮上。
宋《太平寰宇記》稱鄄城為:“昆吾舊壤,颛顼遺墟。”《史記》載:“舜耕于曆山,陶于河濱,漁于雷澤。”《呂氏春秋》載:“堯葬于榖林,通樹之。”
春雷動,萬物生。相傳上古時期,天帝的女兒華胥到雷澤去遊玩,看到一個巨大的腳印,便好奇地踩了一下,于是就有了身孕,十二年後生下一個兒子,人頭蛇身,取名為伏羲。
華胥履迹雷澤生伏羲;舜耕曆山,漁于雷澤;堯帝箕山訪許由,曆山訪舜,堯嫁二女,死葬榖林。鄄城是伏羲之桑梓,堯舜之故裡,先民逐水草,定山川,文明大聚,生生不息。
風雨起而石燕飛,天将雨而商羊舞。大河奔湧,大澤龍騰,齊桓公在鄄地大會諸侯,首倡“尊王攘夷”,代周天子号令天下,成為春秋第一個霸主。
周襄王二十年(公元前632年),晉、楚兩國争奪中原霸權的首次大戰——城濮之戰,就發生在鄄城臨濮。晉文公“退避三舍”,楚軍冒進,被晉軍殲滅兩翼,大敗。城濮大戰,使晉文公成為中原霸主。
多争之地,必出戰神,定天下之兵。兵仙孫膑(孫氏族譜稱其本名為孫伯靈)生于此雷澤之畔。孫膑是百世兵家之祖兵聖孫武的後人,性靈早具,潛運默識,精魄奪人,智深量廣。
圍魏救趙,聲東擊西,避實就虛,以逸待勞……,孫膑用兵,神出鬼沒,守正不敗,出奇制勝。
孫膑才華橫溢,田忌賽馬,馬陵減竈,桂陵之戰。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不見于物而無物不顯,無所至而無所不至,從來算無遺策,計出如環。偉人毛公有雲:“攻魏救趙,因敗魏軍,千古高手”。
治軍以律,用軍以謀,孫膑戰功卓著,兵法造詣高深。功成不居,晚年遠離紛争,歸隐故裡,研究兵法,著有兵學聖典《孫膑兵法》,現存八十九章,一萬一千多字。
在鄄城老家,孫膑開館授課,創辦了史上最早的軍事學院,後人又稱其“兵師”,兵家之祖師。官家時來請問,學者盈門,驿站成驿城,後成億城寺。
建安第一風骨,與屈原蘇轼列為“三代詩仙”的曹植,曾封鄄城王,晚年封陳王。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才高八鬥,詩中周孔,獨步古今,鄄城有曹植仿銅雀台築的讀書台,人稱陳王台。與堯舜對話,與莊子神遊,千百年來,多少風吹雨打,幾度杏花飄落,讀書台芳魂猶在。“城角巋然土一堆,當年子建讀書來。三分鼎沸無遺址,七步歌殘有舊台。”
黃初三年,曹植從京師洛陽東歸鄄城途中,在洛水之畔寫就了《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與洛神相遇相知,羨煞千載。
張詠的出生地(今鄄城箕山張大人莊)與孫膑退隐的驿城(今億城寺)近在咫尺。這裡不僅有孫膑的傳說,附近更埋有奇士荊轲、生死之交左伯桃和羊角哀。
荊轲是戰國時最著名的刺客之一,本為江湖遊俠,為人性情豪爽,俠肝義膽。受命刺殺秦王嬴政,易水相别,留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千古名句,圖窮匕見,刺殺失敗。為人所不敢為,行人所不能行,其人雖己沒,千載有餘情。易水流得盡,荊卿名不消。
馮夢龍的《喻世明言》有《羊角哀舍命全交》的故事,鄄城當地也有“二鬼鬥荊轲”的故事。左伯桃、羊角哀,偶然相見,遂成刎頸之交,各舍其命,留名萬古。
春秋時,楚元王崇懦重道,招賢納士。左伯桃與羊角哀兩人相識,都懷着經世治國的抱負,結伴前往楚國應诏。途中遇到大雪天氣,夜宿古墓中,寒風透骨,二人的衣服都很單薄,帶的糧食也不夠吃。左伯桃為了成全朋友,把衣服和糧食全部留給了羊角哀,自己則躲進空樹中凍餓而死。
羊角哀一路颠沛流離,來到楚國。入奏楚王,問富國強兵之道,角哀首陳十策,皆切當世之急務。楚王大喜,拜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彩緞百匹。
羊角哀沒有忘記自己的好兄弟左伯桃,執意要先回到故地将左伯桃好生安葬。晚上,羊角哀夢到左伯桃的樣子萬分痛苦,左伯桃告訴他,自己的墓旁正是荊轲之墓,荊轲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漸離以其屍葬于此處,在這裡一直遭受荊轲的欺淩。
羊角哀當即驚醒,問尋鄉親,果然不遠處就是荊轲的墓。按照夢中左伯桃的指點,在墳前燒了用稻草做的武人。晚上左伯桃又托夢說,稻草武人沒有用,依然敵不過荊轲。
羊角哀當即拔劍而起,道:“左兄為我而死,今日我當為左兄而亡,與那荊轲魂靈決一死戰!”說罷,便在左伯桃墳前自刎,親自到陰間為兄弟報仇。
是夜,人們聽到荊轲墳前殺聲四起,天明見荊轲墓上,震烈如發,白骨散于墓前。
古來仁義包天地,隻在人心方寸間。羊角哀以死報答了朋友的知遇之恩,楚王感其義重,墓前建廟,加封上大夫,敕賜廟額曰“忠義之祠”,立碑以記其事,至今香火不斷。
張詠自幼是聽着孫膑、曹植、荊轲、左伯桃和羊角哀的故事長大的,雖出身貧寒,卻剛強自信,兇有大志,即便生活貧困,地位低下,也未嘗覺得低人一等。
少年時學習擊劍,“遂精其術,無敵于兩河間。”器械拳腳也相當了得,孫膑拳、大洪拳等也練得虎虎生風,赤身肉搏,周邊村莊十個八個漢子近不了他的身。張詠還精通射箭,也曾縱馬金堤,彎弓射大雕。
狂來拔劍舞,踏破青苔地。張詠武功高強,劍術神妙超卓,曾言“我受此術于陳抟老祖,而未嘗為人言也。”
随手揮出短劍,能斷棗樹。“探手袖間,飛一短劍,約平人肩,斷棗(樹)為二。”南宋《春渚紀聞》和明代《劍俠傳》都有輯錄“乖崖劍術”,相傳他曾夜宿于一間黑店,獨仗一柄短劍,殺死劫掠财物的一幫強人。
在朝廷重文輕武的世風下,讀書似乎成了窮人擺脫貧窮身份的唯一出路,十九歲時,“世本單微”,左右無賢戚之助的“河朔窮生”張詠開始着力學文。
“家貧無書,必俯伏人門以觀覽。”家貧無書,他就向大戶人家借書來讀。沒有書桌,就背靠大樹樹幹讀;餓了,就來一個煎餅卷大蔥;一篇文章讀不懂記不熟,決不進屋歇息。
所有成功的背後都有着深深的自律,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雕塑自己的過程必定伴随着艱辛與難耐,然而,那一錘一鑿的自我敲打,會讓你收獲一個更好的自己。
“大化不自言,委之在英才,玄門非有閉,苦學當自開,世上百代名,莫遣寒如灰,晨雞固自勉,男子胡為哉。”張詠寫的《勸學》詩,千百年來一直是寒門學子的座右銘。
張詠有四大:脾氣大,膽量大、酒量大,話很大。
任性使氣,不拘小節,像孫膑一樣,好為奇計,自号乖崖,取“乖則違衆,崖不利物”之意,乖是乖張怪僻,崖是崖岸自高。
他崇尚義士荊轲的俠客風範,為人慷慨,好說大話,不喜歡聽人說閑話,喜歡直來直去,你對他坦誠相待,他把你當成骨肉兄弟,你對他虛僞,他會視你如仇敵。
說起飲酒,揚州八怪之一的鄭闆橋曾雲:“酒能亂性,佛家戒之;酒能養性,仙家飲之,我則有酒學仙,無酒學佛。”
我本高陽徒,如樂華胥域,平生意氣淩清虛。張詠喜好飲酒,數鬥不亂,頗有陳王曹植“鬥酒十千恣歡谑”的氣場。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出口成章,繡口一吐就是半個華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喝酒前,他是大宋的,喝酒後,大宋是他的。
“金龜典酒知是誰,逢君使我擡雙眉,眼前萬事不足問,要須醉倒高陽池。”張詠少年時曾與仙人共飲,留下一段佳話。
蘇轍《龍川别志》載,乖崖公張詠好飲酒,遊京師,有一道人,與之鄰房,與之共飲,言談投機,大飲至醉。張詠向其請教道号,道人曰:“我是隐者,何用姓名?”固問之,道人乃言:“我神和子也,将來會與閣下相見于成都。”
張詠笑道:“好,他年成都再聚,與卿豪飲三百杯,不見不散!”
後來張詠在成都做官,想起少年時這道人說的話,便四下打聽“神和子”這個道人,始終沒有找到。不久,他主持重修天慶觀,從一條小徑,入一小堂院中,見堂中四壁多古人畫像,塵封已久。掃塵視之,見畫像中有一道人,旁題“神和子”三字,相貌和從前共飲的道人一模一樣,乃知所見正是此人也。
如今,張詠如約而至,神和子卻成了壁畫泥塑,不免讓人心生唏噓,怅然若失。
神和子,五代時神仙屈突無為的别名,姓屈突,名無為,字無不為,有著作,便以“神和子”三字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