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涫城西二十裡,萬亭。
亭前高大的華表下,停放了幾輛大小的牛車,拴了十餘匹馬。車頂和馬身上覆蓋以作遮雨之用的氈席,已被不緊不慢的春雨淋濕。
七八個玄甲的騎士持槊列於門的兩側,門下站着三個士人。
中間的那個士人年有三十,劍眉朗目,帻巾裹頭,著圓領胡袍,腰金鈎帶,沒有配劍,穿了雙短皮靴,靴面黝黑發亮,分毫不見雨泥的污漬。他叉腰而立,觀望道路對面的田野。
隴州域内适宜農耕的區域共有三塊,黑河流域的張掖、酒泉地區是最大的一塊,地勢平坦,土質細腴肥沃,河流密集,故中原政權最初在河西的軍政機構就選在了這裡,推行移民屯田。
方下仲春,正當植麥的時候,因而雖然下雨,田間仍有不少的農人和貴家的徒附、胡奴們忙碌。為便於勞作,多數農人衣服單薄,有的僅着犢鼻褲,光個膀子,彎腰翻土;間或有戴鬥笠、披蓑衣,巡視其間的,那是大戶大家的徒附、胡奴頭領。
“明公。”
“嗯?”
左邊的士人蹙眉說道:“這麼做會不會不太合宜?”
“有什麼不合宜的?”
“鷹揚本是大王的舊臣,前些時,又剛與大王共患過難,可謂從龍功勳。明公如此不給他臉面,倘若惹惱了他?”
叉腰而立的士人“哼”了聲,說道:“‘從龍’?他叫甚麼從龍?他有功,我就沒功麼?我此前未對你們說,大王未返王都前,曾遣曹斐來郡中,我那會兒就、就……”
這人便是酒泉太守氾丹,左右的兩個士人分為他的郡功曹和主簿。他算是令狐奉的舊部之一,令狐奉聯絡舊部時,曹斐也給他送了封令狐奉的信,那會兒他就答應響應令狐奉起兵了。隻是,當時令狐邕尚在位,此等“不忠於君,改換門庭”的話,說到一半不太好往下說了。
左右兩個士人聽懂了他的話,面面相視,皆心道:“還有這段隐秘?”
氾丹頓了下,改換話題,說道:“别的不提,隻大王登位的這一個多月,要非我,酒泉能安安生生的,丁點亂子也無有麼?”
左邊的士人說道:“話雖如此,可是杜府君昨天就已到了,明公……。”
右邊的士人不屑說道:“杜府君外來寓士,能與明公比麼?西海說是一郡,與一縣何異?戶兩千,口萬許,區區末郡,又能與吾酒泉大郡相比麼?”
杜亞本籍京兆杜陵,其先為唐征南将軍,避亂隴地,遂世代仕於令狐氏。氾丹族為土著,累世簪纓,是隴地有數的高門閥族,令狐氏稱王,得其族之力甚大。杜、氾兩家在隴地的族望不能比。
西海郡名為一郡,轄下隻有一縣,人口萬餘。酒泉是隴州的幾個頭等大郡之一,雖分出了三縣,另設建康郡,然猶轄六縣,民口十餘萬。兩者也沒法兒比。
“……是不能比。”
右邊的士人對氾丹說道:“鷹揚當年鄉評五品,而下以寓士之身,僥幸之功,躍遷郡守、鷹揚将軍,位已至極矣!明公昔得三品,棟梁器也!今明公千金之軀,應王令之召,移駕建康,鷹揚不至郡界迎接,是他的無禮,怎能反責明公不合宜呢?”
此人之言,深得氾丹之意,他連連點頭,乜對左邊的士人說道:“敬道,君長所言才是正理。”
“鄉評五品”,說的是本朝實行的九品官人法。
簡而言之,此法分鄉九品和官九品。
官九品即是官職的九個等級;鄉九品即是士人當官前,郡縣中正給士人定的九個等級。
鄉九品與官九品對應。
比如莘迩,入仕前被郡中定為五品,那麼入仕後,如果鄉品一直沒變,中正不提高他的鄉品的話,他最終就隻能做到五品官,換而言之,他目下的任官太守、鷹揚将軍,已是他仕途的終點了,再有改換,也隻能在五品的範圍内打轉。
氾丹被定為三品,他将來就可以再從太守的官位得到升遷,直到官居三品為止。
所以說,莘迩雖是“從龍舊臣”,躍遷之後,現在與氾丹的官位相同,可從未來的仕途來看,他比不上氾丹。未來仕途比不上,倒退回過往,起家的官職上,他也比不上氾丹。起家官通常比鄉品低三四等,莘迩以九品起家,氾丹以護羌校尉司馬起家,此乃七品官。
可以這麼說,於仕途上,莘迩和氾丹兩人,好比一個徒步,一個騎馬,要非正好碰上令狐奉逃難、篡位成功,莘迩這輩子都隻能遠遠地落在氾丹後頭,吃他的馬蹄土罷了。
一隊騎士從東邊馳來。
氾丹等人停下話頭,側目望之。
字叫“君長”的士人姓田名寔,他眼神好,看清楚了來騎中的當頭者,說道:“是方才來過的那個胡虜軍侯。……明公,會不會是鷹揚親自來迎接你了。”
氾丹沒有說話,心道:“親來迎我,才算識相。”
那隊騎士馳至,氾丹幾人沒從他們中找到莘迩,俱是前次來過的那些髡頭胡人。胡騎們無人下馬,在官道上打轉,踏濺起水花和碎泥;馬嘶恢恢,引得田間的農人們扭頭打看。
當頭的乞大力跳下馬,抖抖蓑衣上的雨水,從鞍邊的褡裢裡掏出兩個瓶子,朝上呵口氣,拽袍裾擦了擦,大步來到門下的氾丹等人前,把瓶子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