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隴州大多數的縣城一樣,樂涫城并不大,周長三四裡。
分南北兩個城區。
北城較小,是郡府、郡丞府、郡尉府、縣寺等官廨的所在;南城較大,為縣人所居。
莘迩領兵由南城門入,瞬時驚動南城中的各裡,百姓們奔走相告,湧出打望;時當下午,城角的“市”正熱鬧時候,商賈、買家、混在市裡浪蕩的輕薄少年們,許多也出來觀瞧。
時下的步卒,大多無甲。
莘迩點的此百人,乃步卒中的披甲精銳。
他們鐵甲持槊,擁着莘迩走在石闆鋪就的街道上,踩出的聲響如秋風掃葉。
三春豔陽的天氣,士民們竟覺森涼。
莘迩不管他們,随他們跟在後邊,至城南一“裡”,留兩個伍守住裡門,令道:“不許人進出!”
這個裡中,住得都是樂涫的上流士族,冠蓋雲集之處。
“宰相門前七品官”,裡魁和裡監門碰上尋常百姓,從來不拿正眼看的,這會兒屁滾尿流的,雙雙伏拜地上,各自心中打怵。才聽說莘迩讨胡凱旋,怎就驟領甲卒至此?
裡魁顫聲說道:“不知府君駕臨,未能遠迎,死罪死罪!”
莘迩和顔悅色,笑道:“我來你裡訪人,你頭前帶路。”
“敢問府君要訪誰家?”
莘迩簡短地說道:“張家。”
張家累世簪纓,名氏豪雄,勢傾郡縣,往昔的曆任建康郡守,沒有不對張家恭恭敬敬的。聞莘迩是要往張家,裡魁不知發什麼了何事,駭怕得爬都爬不起來了。
裡監門職在捕盜、治安,膽子大點,替了裡魁,在前引路。
跟過來的百姓們聽到了莘迩的回答。
他們進不去,聚在裡外的路上,三五成群,議論紛紛。
有的認為莘迩是來找張家麻煩的;有的認為張家勢大,不信莘迩會有這個膽子。不管哪種觀點的,都充滿了好奇和忐忑;有那受過張家欺淩的,不免卻暗暗帶些期盼。
除了張家,樂涫縣的右姓高氏等家,以及族中有人在郡府任官的别縣大姓,如麴氏等家,俱住此“裡”。
剛被莘迩提拔的麴經今天休沐,閑在後宅讀書,聞訊趕出。
出到門外,他看到家的對面、兩邊,幾乎每個人家的門口,都已站有人了。
莘迩已經過了他家。他連忙追上去,被甲士喝止。莘迩回頭,見是他,召他近前。
他說道:“聞明公歸縣,下吏正想明日朝會拜見,祝賀明公大捷。”觑看莘迩面色,問道,“卻不知明公緣何忽下鄙裡?”
莘迩笑了笑,說道:“料理點公務。”
“什麼公務?”
“過會兒你就知道了。”
到了張家門外。
麴經驚疑不定,心道:“這是要做什麼?”
張家養的門客、劍士,十餘人,仗械護門。
一個劍眉朗目,身材強健的男子手提環刀,喝道:“不知此是誰宅麼?汝輩何膽,竟來放肆!”
這人是樂涫有名的大俠,勇武力壯,輕财仗義,卓有名聲,極得縣中輕俠、惡少年的擁戴。張龜為張家謀主的話,此人便是張家的武首。多年前,張金禮賢下士,方把他收到門下。
裡監門枉掌治安,懼他威名,畏畏縮縮,不敢應答。
麴經認得他,皺眉說道:“不得胡言!這是本郡的太守莘公,快讓開門來。”他雖看出莘迩來找張金,必非好事,但莘迩是他的主君,他卻不能任之由人冒犯。
劍眉朗目的這人輕視地說道:“我見的太守多了,沒見過……”
話音未落,随着莘迩點點頭,十餘甲士挺槊突前。
槊長丈八,刀隻四尺餘①,這人刀還沒有舉起,兩根長槊已刺入其體。他大叫一聲,口吐皿沫,瞪眼拄刀。甲士把長槊收回。這人力不足撐,踉跄了兩步,摔倒地上。
别的門客、劍士,片刻間大半被殺,小半見勢不妙,奔竄逃走。
觀望的裡中士人們個個失色。
莘迩當頭,大步上了台階,經過那位大俠等的屍體,入到張家。
張家占地很大,分了三四個院落。
步卒帶隊的軍侯請令,說道:“請将軍下令,使卒搜索宅中,捕拿案犯。”
莘迩說道:“張氏衣冠世家,本郡之望,須得留與體面,不能驚擾他的後宅女眷。叫他家奴仆請張公來見。”
作事不能做得太過分。太過分了,固然逞一時之快,可流傳出去,損玷名聲。
兵卒們拿了兩個沒得逃遠的奴婢,惡狠狠促他倆快去找張金。
前院與中庭的門打開,兩個人從内走出。
一個紮短帢,披羽氅,手執疊扇②,神色自若。
一個眇目瘸腿,一拐一拐地跟從在後。
這兩人,前邊那個是張金,後者便是張龜。
莘迩沒進“裡”門,就已有裡中人給張金通風。張金一邊叫門客、劍士守住門戶,一邊急召張龜商議。可兩人尚未猜出莘迩的來意,宅門以告失守,無奈之下,隻好主動出來。
軍侯命令左右,說道:“拿下人犯!”
數十甲士站滿了前院,四五人待要近前擒拿。
張金揮扇,厲聲斥道:“不聞吾名乎?吾張文恭是也!小奴敢爾!”
莘迩的本部是外地來的,到建康後,莘迩治軍甚嚴,禁止他們無故出營,與本地百姓少有交接,還真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被他的凜然鎮住,幾個甲卒猶豫不前,扭臉看軍侯和莘迩。
麴經恐莘迩動怒,心道:“府君引甲杖徑入張家,必有底氣。張公性高,如一味頂撞,怕會不妙。”提裙趣前,勸說道,“張公,得無為性命稍微隐忍麼?”
張金蔑然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文恭之軀,焉能辱於小人!”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出自《詩經》。
莘迩贊道:“久聞張氏精擅於《詩》,名不虛傳。張公的風儀,在下佩服。”說道,“取令旨。”
軍侯取出一卷絹布,呈給莘迩。
莘迩接住,說道:“張公,不必當衆宣讀了吧?”示意兵卒給他。
張金展開觀看,确是令狐奉的王令。
令中寫道:“張二罔念國恩,狼心狗肺,勾結胡虜;拿下了,押送入都發落。”
饒是強自鎮定,張金也忍不住雙手發抖,他心道:“大王怎會知曉我與且渠的來往?”
莘迩從容說道:“公家世代高門,公清名遠播,便不動刑具了。請張公命步罷。”
張金雖然不知莘迩遣人監視他家,此時卻也猜出令狐奉能知此事,定與他有關,心道:“我與且渠密信一事,非常小心,莘阿瓜縱僥幸獲知,料亦沒有證據。”怒道,“大王聽信小人讒言,說我勾結胡虜,有證據麼?張家清白名望,不可因我而毀,沒有證據,我怎可從你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