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向範文若詢問時下蘇州哪家書鋪規模最大、哪些書最暢銷?
蘇州引領大江南北流行風尚,舉凡房中家具、案上清玩、服裝式樣、古董新茶、戲劇小說……隻要是蘇州人以為雅、以為美的,四方之人就會跟風模仿,而蘇州人以為俗惡的,四方之人就紛紛鄙棄,有兩個新詞叫“蘇意”、“蘇樣”,指的就是蘇州人引領大明朝時尚,連蘇州人的生活态度、行為、習慣都會被四方模仿,所以說蘇州最暢銷的書應該就是整個大明朝兩京十三省最暢銷的書——
範文若道:“蘇州府最大的書坊是綠天館,時下最暢銷的書是墨憨齋主人的,這書就是綠天館刊刻印行的,已經出到三十六卷,卷卷行銷上萬冊,時文集子因為受地域文風所限,很少能有行銷大江南北的,介子賢弟去年那冊時文集算是少有的暢銷時文書籍了。”
張原點頭道:“這個墨憨齋主人我聽說過,就是馮夢龍,此人極有才華——”
說這話時,張原見範文若等人神情古怪,便問:“在下有哪裡說得不對嗎?”
範文若非常驚訝的樣子,問:“賢弟從哪裡知道墨憨齋主人就是馮夢龍?我等蘇州本地人都不知道啊,我隻知馮夢龍寫過一部關于春秋的專著,馮的本經就是。”
張原訝然,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馮夢龍編纂創作這些小說、山歌、笑話用了很多筆名,除了墨憨齋主人外。還有什麼顧曲散人、吳下詞奴、前周柱史等等,這固然是因為晚明人喜歡取别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應該是:晚明雖然小說、戲曲極度繁榮,但在官方正統看來,這些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尤其是對習舉業的士人來說,這簡直是旁門左道、不務正業,馮夢龍現在應該還是四十來歲吧,求功名心還很強烈。所以也不願意外人知道他寫這些——
張原心道:“怪不得上次對楊石香說起翰社書局要請馮夢龍寫話本小說,楊石香沒什麼表示,卻原來馮夢龍作為通俗小說家的名聲還沒顯露,呃。這次被我道破了——”說道:“我也是聽人傳言,不敢确定。”問:“綠天館不是馮氏開辦的吧?”
範文若道:“馮夢龍頗為潦倒,哪裡開得起偌大的綠天館,那綠天館是一個徽州書商開辦的,這徽商資财雄厚,善能經營,短短數年,綠天館已是蘇州府最大的書鋪。”
張原心道:“翰社書局要成為江南最大的書局。這綠天館就繞不過去,這是競争對手,要想辦法把馮夢龍争取到翰社書局來,馮氏一輩子都沒中舉,不如讓他早收心專事通俗文學創作。”
事沒做,先不說。張原道:“範兄對于參加翰社書局有顧慮也是人之常情,範兄可以暫時觀望,看翰社書局如何發展,翰社書局随時歡迎範兄加入,明年、後年皆可。”
張原如此通情達理,讓範文若有些慚愧。卻問:“賢弟問起綠天館是何意思,莫不是要與綠天館聯手?”這是範文若擔心的事,張原若與綠天館聯手經營,那他的拂水山房書坊對張原來說就可有可無了。
張原微笑道:“我問綠天館。隻是想找一個目标而已,翰社書局在蘇州的分局一定要超越綠天館——範兄想必是以為我會尋求與綠天館合作,在下經營翰社書局并非純為盈利,在下不是純粹的商賈,謀利之先有道義在,拂水山房書坊固然不如綠天館,但有我與範兄的友情在,在蘇州,在下隻想與範兄合作,若範兄實在不願,我才會另覓他途。”
這話讓範文若頗為感動,張原是個有擔當的人,這樣的朋友必須籠絡住,說道:“這樣吧,賢弟在南京讀書,年底肯定是要回紹興的,這蘇州是必經之路,到時我與賢弟再議書局之事,如何?”
張原道:“好,年前翰社書局也必峥嵘初現了。”
又閑話了一番,酒闌席散,其他客人告退,各自還家,範文若留張氏三兄弟住在範宅,張岱在船上住慣了,不願睡他處的衾席,說道:“範兄不必費心,我等還回到船上住,船上寬敞涼快,範兄是知道的。”
範文若笑道:“那豈不是怠慢。”
張萼道:“我等還要去河邊遊泳,船上更方便。”
範文若隻好作罷,親自送張氏兄弟到船上。
在河裡浴罷,上船休息,張萼今日老實,沒戲弄綠梅,因為綠梅病了,這美婢也是嬌弱,昨夜落水受了驚吓,今日人就有些不舒服,到晚邊有些發熱,人昏昏沉沉,張原讓穆真真取些藥給綠梅服用,這藥是魯雲谷為他準備的,旅途上頭痛腦熱、暈船腹瀉,各有對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