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燠熱,睡不安枕,暴雨過後方得清涼,這天明時分正是好睡的時候,張岱、張萼各擁美婢高卧未起,張原沒有睡懶覺的習慣,盤坐在莞席上默誦了一遍近兩千字的《大學》,收攏住野馬之心,又做了二十個仰卧起坐,嗯,練腹肌,這才起身穿衣出艙——
大雨沖刷過後的清晨清新宜人,湖水浮浮漲漲,水位比昨日高了大約半尺,對比架在岸邊的踏闆可以看出來——
天色還未大明,遠山青黛缥缈,近岸花樹都是濕漉漉的,顯得很潔淨的樣子,擱在船頭的那個高腰瓷瓶散發着青色釉光,瓶上并蒂蓮嬌豔欲滴,蓮瓣欲舒還縮,不勝嬌羞似的,女郎王微跪坐在小案邊,調弄畫色,在畫這枝盛開的并蒂蓮,與前天那幅純用水墨不一樣,這回用小寫意筆法,着色渲染,這并蒂蓮顔色甚美,水墨畫無法表現——
“介子相公早。”
王微擱下筆,起身福了一福。
張原作揖還禮:“草衣道人早。”他昨日看到王微題畫自稱草衣道人。
女郎王微眉梢輕挑,麗色嫣然:“啊,多謝。”她雖然自号草衣道人,但卻沒有人以草衣道人這麼稱呼她。
張原道:“等下來欣賞大作——你看到穆真真往哪邊去了?”
王微朝湖東岸一指,張原點了點頭,幾步跳上湖岸,往東走了小半裡路,沒看到穆真真,不知這堕民少女躲到哪裡練棍去了?
張原沒再去找,就在湖邊練了兩遍太極拳。又蹦跳摸高扯柳枝——
張原練拳時,王微遠遠的看着,頗感好奇,喜歡練拳健身的書生倒是少見,吳興茅公子好讀兵書卻不練拳,這個張介子真是奇人,看着彬彬有禮、溫柔敦厚的樣子,卻又把董翰林氣得半死,主盟翰社、籌建書局。這個張介子絕非等閑之輩,兇有大志啊——
那邊張原鍛煉畢,轉頭卻看到穆真真站在一株楓柳下,左臂挽着一個竹籃。三分羞澀、七分歡喜地看着他,張原道:“真真你跑哪裡去了,讓我好找?”
穆真真答道:“婢子就在這片小樹林後邊,少爺洗漱吧。”一邊說話,一邊走近,在竹籃裡取牙粉、汗巾,張原看到她幾縷發絲粘在額前,有些汗濕。想必也練了好一陣小盤龍棍。
張原嚼着柳枝,含含糊糊問:“真真,你現在好些了嗎?”
穆真真臉刷地就紅了,兩條結實渾圓的大腿不由得夾緊,心跳得厲害:少爺知道什麼了?
張原道:“我是說讓你别擔心穆叔,穆叔那麼大的人。闖蕩慣了的,難道還要你操心。”
穆真真低着頭,臉上紅暈不散,說道:“少爺說得是,那是婢子爹爹的志向,爹爹總要去拼搏一番——”
張原在湖邊洗漱畢。回到船上,吩咐來福去鎮上買此點心蔬果,宗翼善在艙室内練字,張岱、張萼猶在酣睡。王微有并蒂蓮畫了半個瓶子,小婢蕙湘烹了茶來,也端給張原一盞,張原便在王微的莞席上跪坐着,看王微作畫——
王微側頭橫眸,問:“介子相公可曾學畫?”
張原道:“不曾學,眉公也不肯收我。”
王微“格”的一笑,說道:“紹興也不乏明師,那燕客相公之父葆生先生就是畫中名手,小女子曾聽眉公評點過南北書畫名流。”
張原道:“八股都學不過來,沒有精力涉獵書畫。”
王微心道:“這是托辭,你花在圍棋上的工夫也不少吧。”說道:“介子相公聰明絕頂,談藝精妙,隻要肯學,沒有不能精通的吧。”
張原道:“我之志不在此,而且自知在學畫上天分有限,即使花大力氣去學,也不過中下品,不如不學,能賞鑒即可。”
王微擱下手中筆,認真地詢問:“敢問介子相公之志?”
張原笑道:“盡道官高即是仙。”
王微不禁莞爾,這是李卓吾譏諷庸俗輩之詩句,現在張原坦然說來,倒沒讓她覺得讨厭,說道:“介子相公功名心這麼重嗎,小女子卻隻想無拘無束,寄情山水、詩畫、絲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張原微笑道:“草衣道人認為這是自由嗎,這是莊周的逍遙遊,生活在人間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自由的,鲲鵬之大,有大的局限,蜩鳥之小,有小的局限,随心所欲的自由是沒有的,夫子的随心所欲有不逾矩的前提,我以為真正的自由是,沒有人能強迫你做不願意做的事,這就是自由,當然,這種自由看似有了,其實也還沒有,這世上就沒有人是自由的,誰都套着枷鎖桎梏,皇帝也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