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阮大铖諸人雖然喜愛遊山玩水,但也隻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時間就近遊賞風景名勝,反正白日行舟時可以睡大覺,不會耽誤進京趕考這件大事——冬月初五清晨渡江,進入京杭大運河水道,雖是寒冬季節,但這條溝通京師與江南的黃金水道依然是南來北往舳舻相望,這裡已經是揚州地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是神仙也向往的地方。
張原這日上午與金尼閣譯了《伊索寓言》二十則,午後阮大铖在船上置酒邀請諸人,名曰“旅次廣陵詩酒會”,要吟揚州詩、飲揚州酒、品評二十四橋風月,張原就到阮大铖的船上去,把新譯的四十則《伊索寓言》也帶上,文震孟、焦潤生等人看了之後皆贊歎,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聽張原介紹伊索其人大約與老子、孔子同時,衆舉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遠流長,對西學産生了濃厚興趣,文震孟表示願助張原翻譯這部《伊索寓言》,張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學識淵博,文筆典雅,翻譯這《伊索寓言》完全能勝任,至于其他的天文曆數專著,隻有他才能與金尼閣配合着譯,由其他人翻譯很容易出錯,翻譯家不是那麼好做的——已經是入九的天氣,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時圍着火爐喝着熱酒實在是最惬意不過的事,阮大铖準備了多種揚州名酒款客,有揚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約定在座者每人吟誦一首與揚州有關詩詞,若能自作就更佳,熱熱鬧鬧,舟下揚州,午後申時将近揚州鈔關時,忽聽鄰舟有人高聲問:“敢問貴船是進京赴考的老爺嗎?”
阮大铖的船工應道:“何事?”
鄰舟那商人模樣的中年人一聽這話就知問對人了,立即陪着笑臉道:“在下高郵人氏,做些鹹鴨蛋買賣,怕前面鈔關收稅兇狠,想請一位舉人老爺上船坐鎮,願獻上二兩銀子做老爺們的酒錢。”
船工道:“二兩銀子,舉人功名何時這麼不值錢了!”
那鄰舟商人陪笑道:“本生意,鹹鴨蛋能掙幾個錢呢,就是前面一個鈔關,還請舉人老爺同情一下。”
張原他們從杭州到揚州,水路已經過了五個鈔關,鈔關就是官府征收過船稅和貨物稅的收費站,一般過船稅是船十文錢、中船三十文錢、大船五十文錢,而商船除了過船稅外還要交貨物稅,貨物稅就要看貨物的貴賤多寡來定了,但官員、太監和舉人過往不用交錢,所以有些載客或運貨的民船就雇請一位舉人護航,路程遠、鈔關多的話可以省不少銀錢,更有膽大的商船懸挂什麼“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來逃稅——阮大铖在艙内聽到了,笑問在座諸人:“高郵鹹鴨蛋是美味,幾位誰去掙些鹹鴨蛋來下酒?”
張原道:“商船交稅也是應該的,要吃鹹鴨蛋我們自己買。”
阮大铖有些尴尬,大笑掩飾,就讓仆人向鄰舟買一籃鹹鴨蛋來,鄰舟那商人聽舉人老爺不肯屈尊護航,忙道:“人願付三兩銀子酒錢,另贈一籃鹹鴨蛋,請老爺移玉趾幫個忙。”
這時離揚州鈔關已近,因為前面關卡攔船收稅,河道上船隻航駛緩慢,前船擠着後船,那高郵商人的三橹船靠近阮大铖的船,鹹鴨蛋商人苦苦哀求,張原走到船頭,對那鹹鴨蛋商人道:“你從高郵販鴨蛋過江,想必已銷售一空,再過鈔關無非幾十文過船稅,何必懇求我等?”
鹹鴨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瞞老爺,人販鹹鴨蛋到鎮江,鴨蛋已基本賣完,但商人求利沒有空船回鄉的道理,就收購了百餘壇鎮江香醋回高郵,求些微利。”
張原問:“那依你估計前面這鈔關要收你多少稅銀?”
鹹鴨蛋商人很肯定地:“不會少于五兩,若遇上狠的稅吏,十兩銀子都敢收。”
張原道:“百壇香醋價值幾何,若一個鈔關就要收五兩銀稅,那從鎮江運到京城豈非醋價要翻幾番,不是三十稅一嗎?”
鹹鴨蛋商人陪笑道:“老爺是讀聖賢書的,對民這些卑賤營生有所不知,三十稅一是指各店鋪繳納給地方官府的商稅,這個稅的确不高,但貨物運輸時毎過一個鈔關也要三十稅一,若真能按三十稅一也就罷了,但真正收起稅來,稅吏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稅翻倍,甚至數倍,這一路折騰下來,人們就根本無利可圖了。”
跟着張原出來的黃尊素道:“鈔關稅重,商人總不會虧的,貴買決不會賤賣,商人會把售價提高,最終受困的還是尋常百姓。”
那鹹鴨蛋商人叫屈道:“兩位老爺,人價錢從來公道,再了,若是鹹鴨蛋售價過高,就沒人買人的蛋,蛋不比别的,是會壞的,那人豈不是要虧本。”
張原頭道:“鈔關稅收重,商旅不行,最終導緻民間物物皆貴。”
黃尊素道:“有些與官府關系密切的大商家就可從中大肆謀利。”
鹹鴨蛋商人連連頭:“兩位老爺得極是,就是這個道理,大商賈發财,苦的就是人這種為求一口飯吃的商人。”這話時,眼神熱切地望着張原和黃尊素二人,渴望護航。
張原無視鹹鴨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絕道:“我們不會上你的船,該繳的稅你還得繳。”
這高郵商人頓時蔫了,哭喪着臉,回艙去準備接受稅吏檢查收稅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籃鹹鴨蛋出來,隔船遞過來:“這是正宗高郵鹹鴨蛋,剩一些沒賣完,這一籃給老爺們嘗嘗,不要錢,不要錢,能與幾位舉人老爺萍水相逢,也是人的福氣,這是人孝敬老爺們的。”
阮大铖這邊的船工光着眼道:“怎好生受你。”瞅着張原沒有拒絕的意思,就伸過篙,将竹籃接過來了。
鹹鴨蛋商人見張原依然沒有任何表示,歎了口氣,這回真準備檢查交稅了。
鈔關有橫木攔河,船交過船稅那橫木就會兩邊翹起,讓船過去,前頭範文若、翁元升、張岱的船出示舉人入京會試的公據,都很快就通過了,張原示意阮大铖的船工落後,讓那高郵商人先過,他和黃尊素、阮大铖幾人就立在船頭看——隻見兩個穿皂色盤領衫、腰系錫牌的稅吏跳上那高郵商人的三橹船,問了幾句,又到底艙去看,片刻後就出來了,道:“稅銀八兩六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