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前前後後對劉宗周的了解如下:
劉宗周,字啟東,紹興府山陰縣水澄裡人,水澄劉氏是大族,張岱的未婚妻就是水澄劉氏的女郎,劉宗周是遺腹子,在外祖家長大,外祖章穎是浙東名儒,不但五經精通,寫八股文更是有獨得之秘,門下弟子多有高中進士的,劉宗周在外祖父的教導下,十八歲應童子試,名列第二,二十歲鄉試報捷,四年後也就是萬曆二十九年第一次進京參加會試,即高中進士,科舉稱得上是一帆風順,張原想要向劉宗周求教的正是這打開科舉之門的鑰匙——
至于說劉宗周是晚明最後一個大儒,開創了蕺山學派(此時的劉宗周還沒在蕺山講學),連黃宗羲這樣中國伏爾泰式的人物都出自他門下,張原心思卻還沒在這方面,他不想做儒學大師,他要的科舉順利、少年成名,這并不是說張原功利心有多麼重,如果可以,他願意如魯雲谷那樣懸壺濟世,閑時吹笛唱曲,侍弄花草,或者如大兄張岱那樣做個有品味的纨绔(張萼那樣的惡俗纨绔不予考慮),遊山玩水,縱情聲色,然而時不我待啊,你在這裡之乎者也悠哉優哉,農民軍漫山遍野殺過來了、滿清鐵騎自北而南了,到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劉宗周雖然五經淹博、詩書滿腹,救國卻無一策,或者說雖提出了救國之策,卻是迂闊不堪實用,直頭餓死的氣節固然讓人肅然起敬,于國于民又有何益,勉強算是獨善其身罷了——
而他,張原張介子,兩世宿慧,能在這末世繁華看出悲涼、聲色犬馬體會感傷、高談闊論獨具隻眼、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看那,華麗的袍子下都是虱子啊,他能安安穩穩皓首窮經求學問嗎?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公門中是最好的修行,所以必須科舉、必須做官,這樣才能嘗試力挽狂瀾,當然,也不必因為這兩個必須而把自己逼得太緊,茶飯不思、言語無味,整日憂心忡忡國将不國,不用急,現在還隻是萬曆四十年,他才十五歲,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要的是找到那條正确的路,遙望遠處的目标,堅定地走下去,也不是悶着頭趕路,沿途也可吃喝玩樂,隻要别走錯路,嗯,吃喝玩樂也把國給救了,哈哈,可能嗎?不可能嗎?
……
綿綿秋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天一夜,早上時雨停了,陰雲散去,現出朗朗青天,雨後的泥土路走上去容易打滑,張原就在白皮靴上繞了幾道草繩防滑,帶着小奚奴武陵卯時末就出門了,求學要早,以示心誠。〖〗〖〗〖〗
張母呂氏還問兒子要不要備拜師的贽禮?想着上次的酒壺都被周兆夏給摔爛了,張原就不想第一次就帶着贽禮去,還是等劉宗周答應收下他再備贽禮吧。〖〗
一路上張原就想着吃喝玩樂的救國之路,一步步來,先求學,把八股文學好學精,對付過明年的縣試和府試,秀才功名是第一步,不,讓劉啟東先生收他入門是第一步。
主仆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大善寺外廣場,廣場是大塊大塊麻石鋪成的,踏在上面很結實很爽利,張原使勁跺腳,把皮靴底粘着的厚厚泥皮跺散,遊目四望,這天氣一放晴,廣場上就熱鬧起來了,賣各種糕點吃食的、賣香紙香燭、賣酒賣茶賣果子的,嘈雜喧鬧,感覺比他獨自來的那天還熱鬧,是因為喇唬們銷聲匿迹的緣故嗎?
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爺少爺,你看,穆真真。〖〗”
張原朝武陵指的方向看去,就見一個藍帕裹頭、黑色裙裳的少女健鹿一般奔過來,跑到近前,快活地叫了一聲:“張家少爺。”屈膝萬福行禮。
張原笑道:“小心,背簍的橘子不要滾出來。”
堕民少女穆真真笑了起來,反手從背簍裡抓出幾個橘子,一手遞給張原,一手遞給武陵:“張家少爺,請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