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果然高人!”大志向鄒閻王豎起了大拇指。
那鄒閻王痛得咧着嘴笑了,笑容令人心酸。
難民們擡走了子良、趙漢正和大胡子的屍體,天太熱了,不能久放,隻能快些挖坑将這三個英雄一樣的可憐人埋葬了,盡管連張包裹屍體的席子都沒有。
當大志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鄒閻王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了氣息,安靜的躺在地上,雙手緊緊攥着插在肚子上的那根棍子,臉上卻隐約帶着笑容,隻是這笑容依然那麼令人心酸。
“鄒将軍死啦?”大個兒略顯哀傷的問道。
“是。”大志的回答有氣無力。
“埋了?”大個兒又問道。
“聽胡長官的,”大志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的說道,“現在他是這裡官職最高的人,畢竟鄒将軍跟我們這些可憐的難民不一樣,他不應該就這樣草草掩埋了。”
“你去問還是……”大個兒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說實話,我從一開始就對那個胡長官有些那個,我可不想去招惹他,況且他剛剛受了傷病,心情極差。”
大志站起身來,慢慢掰開了那鄒将軍緊攥棍子的雙手,将他肚子上的那根棍子拔了出來,提起帶皿的棍子看了一眼,歎了口氣,将其扔進了廢墟之中,然後便一聲不響轉身向大門口的哨樓而去了,胡長官就住在那裡。
過了将近半個時辰,一臉冷漠的大志走了回來,大個兒和幾個難民仍然站在鄒将軍屍身邊,他們看到大志便圍攏了上去,所有人的目光在這一刻盡皆投向了大志。
“埋了吧。”大志低聲說道。
“就這麼埋了?”大個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詫道,“什麼東西都不準備,沒有棺材闆也就算了,起碼也得弄一張席子收殓一下吧。還有這衣服,又髒又爛,平時可從未見過這鄒閻王穿過一次髒衣服,更别說這衣服還爛了這麼多地方。”
“就這樣埋了。”大志就像身處另一個空間,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地下發出來的。
“你不是去問了嘛,”大個兒不解的說道,“這鄒将軍可是那胡長官的上司,上司走了,作為下屬的胡長官不可能沒有想法,他對後事有什麼規劃?”
“埋!”大志很憤怒的吼道,“埋了了事。你說這麼多幹什麼,這鄒閻王跟你我有什麼關系,平時對我們不是斥責就是謾罵的,我們為什麼要這種看重他?”
“怎麼啦?”大個兒對大志突然爆發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輕拍了一下大志肩膀,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平時可不這樣?”
“我---”大志深吸了一口氣,咬了咬嘴唇道,“我沒事。現在天熱,屍身不能放得太久,這裡條件有限,棺材、席子都不可能有,至于别的也就算了,能免則免,埋了吧。”
“這世道,”大個兒搖頭歎道,“堂堂一個國軍大将軍,活着的時候風光無限,多少人見他搖尾乞憐,而今因公殉職卻遭這樣待遇,也真是讓人心寒。”
“你以為我鐵石心腸?”大志以為大個兒在抱怨他,遂扭頭道,“趙大哥、胡子大哥和子良小弟對我們不薄,雖說都是可憐人,但起碼也是人啊,死了,咋辦,還不是挖個坑埋了了事?這鄒将軍有頭有臉之人,活着的時候體面,死了也不能太寒碜,況且還是為民族大義而死,可我有什麼辦法,一無所有,隻能跟趙大哥他們一樣挖坑埋掉了事……”
“我去問那胡長官了,”大個兒及其他難民無不甚感憋屈,都未吭聲,大志深吸一口氣,接着說道,“那胡長官正接受軍醫治傷,看都沒看我一眼,隻問鄒将軍是否真死了,當聽說鄒将軍真死了,他擺手說道,‘趕緊埋了吧,别放臭了。’而後便讓我出來了。”
“我無奈之下,”大志低着頭頓了頓,略顯委屈的說道,“隻得隔着窗戶問他後事如何料理,他顯得很煩躁的樣子,對我吼道:‘拉出去埋了不就行啦,活人都顧不過來,誰還有心思去管死人。’你們說,眼下我們你們一樣,還能怎麼辦?”
“都甭說了,”有個難民說道,“我這就帶人去挖坑。”随之,有三個難民離去了。
大志輕輕撫去了那鄒将軍身上的灰塵,用自己衣襟擦掉了他身上和臉上的皿迹,又将破爛的衣服整理了一番,這才和大個兒将其擡至難民營最西端的墳坑,簡單唠叨了幾句,随後便下葬了。
将鄒将軍草草掩埋完畢,大志和大個兒帶領數十人難民先拜了拜鄒将軍,而後又逐一拜了大胡子、趙漢正和子良。
“沒有祭品,”大志唠叨道,“也沒有紙錢,我看邊上倒是長了不少的野花,咱們要不分頭摘點回來,以此為祭,略表一下你我的心意,也讓他們在路上不要太過寒酸。”
衆人随摘來了各種花朵,紮成了花束,每個墳頭各放置五束,而後又拜一番,這才又回到了各自住處。
大志和大個兒任務已經完成,當下就可以向胡長官辭行,離開這北山難民營,重又回到久别的不老春腌菜店,與其他鳳尾竹成員團聚,想到這裡,大志和大個兒略顯激動的露出了笑容,可他們的内心總空落落的,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大志和大個兒先與同室的難友們一一告别,正要去找趙漢正、大胡子和子良告别,走出木屋後才恍然想起他們已死,頓覺陰陽隔世,兩人都情不自禁的流下了眼淚。
衆難友自然看到了這一細節,可是誰也沒有上前勸慰,也沒有出聲,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臉上布滿了蒼茫的神情---很失落很無奈很惆怅很無助的樣子。
“我們走走吧。”大個兒輕輕拽了一下大志的袖子。
大志又是一聲歎息,随後便漫無目的向前方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大志和大個兒突然被當道的鹿砦擋住了去路,這才發現已到營區門口---當時就是從這裡進入了難民營,開始了這些天平淡卻不平靜的難民生活---在這裡,親眼目睹了乖巧如孫子一樣的送糧官,以及那個飛揚跋扈、蠻橫無理的胡長官……
“一切都在恍惚之間,”大志歎道,“剛來的時候,我們就像兩個傻子,挨了鄒閻王的打不說,險些被大胡子他們狂揍一頓,原本以為這裡的日子将步步維艱,沒想到那趙漢正、大胡子和子良他們盡皆豪邁英雄,反倒讓我們享受到了最大的自由……”
“是啊!”大個兒插嘴道,“主要還是鄒閻王功德無量,别看他平日裡冰若冰霜、兇神惡煞,我總覺得一副閻王心腸,後來才發現他真乃高人,深藏不露、心懷良謀,早就知道了你我身份,卻佯裝不知、不理不睬,反倒幫了我們大忙,讓我們的行動更方便。”
“有道理。”大志點頭道,“這麼看來,我們之所以能夠在這裡來去自由,很可能與這鄒将軍的态度有關---他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他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正如這假信事件,他知而不道,我等還以為自己多麼高明呢!”
“高人,真正的高人!”大個兒不吝溢美之詞。
兩人呆望着鹿砦之外茫茫青山,感歎一番,商定前往胡長官處道别。
大志和大個兒在哨兵的引導下來到了胡長官住處,敲門進入,看到那胡長官正斜靠着被子優哉遊哉抽着水煙,顯然傷勢并無大礙。
“鄒将軍後事處理完了?”那胡長官放下水煙,微微坐起身來,冷冷的問了一句。
“按照您的意思,”大志回道,“在西邊荒地裡挖了一口墳地,草草掩埋了事。”
“沒辦法,”那胡長官歎道,“要是在平時,以胡長官的身份和戰績,怎麼也得找一幫得道高僧誦經超度一番,檀木棺材收殓,絲綢錦緞加身,衆人夾道相送,并且要将其生平和戰績當着衆人之面盛表一番,而後公布于衆。”
大志和大個兒自知胡長官難處,但覺得他此前冷漠,剛才又見其悠然抽着水煙,心裡更添了憤恨之情,隻是嘴上不說罷了,此時聽到胡長官又有如此一說,心裡好受了很多。
“您能不能給我講一講關于鄒将軍的事兒,”大志試探性的問道,“我覺得你們都很年輕,卻取得了很大成就,我等着實仰慕。”
“談及鄒将軍,”很顯然那胡長官對大志恭維之言甚是受用,随身體坐正笑道,“總有說不完的話。這鄒将軍用傳奇二字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他來自中原,小的時候遭遇災年,無以為繼被迫投入行伍,當時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大志和大個兒相視而笑,眼神中飽含敬佩之情。
“護國運動爆發後,”那胡長官接着說道,“因其有膽有識,在多次關鍵戰役中立下了奇功,後來破格晉升為營長。軍閥混戰期間,他所管的營平均年齡最小,戰鬥力卻很強,每遇硬仗均取了勝利,深得上峰器重。不到二十歲便成了副師長,領受少年軍銜。”
“真是少年英雄!”大志贊道。
“天妒英才啊!”大個兒更覺惋惜了。
“抗戰爆發後,”那胡長官略頓,續道,“他駐軍華北,與鬼子在局部周旋有年,屢屢挫敗鬼子銳氣,成了鬼子身前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後受國軍内鬥、派系傾軋,成了權利争鬥的犧牲品,這才被派到了這北山難民營來,來的時候好像還領受了秘密任務。”
大志和大個兒自然明白這“秘密任務”,但都未再出聲,但二人心裡卻在想:“英才俊傑,本可在亂世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沒想到竟這般下場,着實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