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一百三十二章 回到博陽
斜對着的江應景向他投去了一瞥鄙夷:“二叔,您是被應謀給吓着了還是腦子忽然抽瘋了?今兒怎麼這麼膜拜起他來了?您是從前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兒,怕他回來找您報複還是覺得咱們江家這些人對付不了他,會給他一一踩在腳下淩辱?”
“對付他?就你們這幾個?”江行又聳了聳肩,輕晃了晃腦袋,“唉,不是二叔損你們,也不是二叔損自個的兒子,就你們這幾個對付得了應謀嗎?你們在博陽這片小地方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人家在幹什麼?人家在戈國暗度陳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聲不吭地就把戈戊許捧上了王位,那時候你們在幹什麼?喝酒的喝酒,玩樂的玩樂,沒事兒的時候還把他拿出來譏諷嘲笑一番,以為這下他真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可一轉眼的功夫,人家又回來了,而且你們這幾個爵位都不如他,見了他,還得拱手行禮,叫一聲錦青侯好,你說,應景,就這樣你能對付得了應謀嗎?”
江應景冷哼了一聲,扭臉不屑道:“他在外面再怎麼風光,也是被江氏逐出家門的子孫,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要這麼說就太井底之蛙了,”江行抿了口茶,緩緩道,“想先王也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之選,也是被其父親驅逐出博陽的廢王子,可博陽一亂,他立馬收攏軍隊東征西戰,十年之内便做了稽國的國君了,如今他的牌位上也赫赫地寫着稽氏武征聖魁大王之名,誰敢說什麼去?稽氏有人敢不承認他嗎?這世道原本就是如此,誰占山誰為王,回頭應謀自個在外頭建個江府,修個族譜,把你的名兒往外一剔,一百年後,誰還記得你江應景是江氏的子孫?”
“哎,二叔您今兒是怎麼了?從頭到尾地在幫應謀說話呢?您是不是還打算讓爺爺重開族譜,再把他的名兒添上去,好跟着他光宗耀祖啊?”江應景有些惱火道。
“我是在提醒你們幾個啊!”江行指着這幾個晚輩,一臉語重心長道,“長點心吧!學點好吧!别淨讓應謀一個人在外面顯臉大,你們也得為咱們江氏一門做點什麼光耀門楣的事情出來啊!要不然,等應謀真的在外面另建一個江府出來,我真擔心一百年後咱們這江府還在是不在,隻怕早被他那個江府替了去了!”
江應茂冷冷道:“二叔是杞人憂天了,他如今不過是一時的顯赫,有什麼好害怕擔憂的?人生在世,誰沒個功名顯赫意氣風華的時候?過了那一陣子,照樣得沒落沉寂下去。再說了,咱們江府是什麼人家,傳承至今已逾百年,根基牢固,子孫衆多,豈是他随便建一個江府就輕易能代替的?我勸二叔還是别憂心太多了!”
“那行,”江行扭過臉去,口氣略含譏諷道,“應茂你既然有此雄心壯志,認為你可以領着咱們家一家老小過上好日子,不會給應謀踩了下去,那二叔就等着跟你過好日子了。好了,爹,要是沒别的事兒,我們父子倆就先回去了。”
江行領着他的長子江應歸離開後,江應景十分不屑地朝二人背影上看了一眼,鄙夷道:“瞧把這二叔給吓的!隻是聽說應謀要回來了,就吓成這副德行,要是真見着應謀了,他是不是地給人家跪下磕頭啊!還好意思諷刺大哥,先瞧瞧他自個那牆頭草的模樣吧!”
“應景,怎麼說話的?”江徹肅色道,“他畢竟是你二叔,怎麼能這樣說他?”
江應景回頭不服氣道:“二叔本來就是個牆頭草,哪兒有好處就往哪邊倒,難道不是嗎?應謀之前跟林蒲心跑了的時候,是他第一個說要開族譜把應謀的名兒剔了的,如今應謀封侯拜相地回來了,他又想去抱人家的大腿了,不但如此,還來嫌我們沒用了,您說他是不是根牆頭草?真太沒意思了!”
“爹,您和爺爺不會真的打算重開族譜,把應謀的名字再添進去吧?倘若你們有此打算,那才是在滅絕江家,”江應茂一臉正色地看着江徹說道,“你們若打開族譜為他添名,那麼添的就不止他一個人的名了,那林蒲心的名也得添進去,可那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你們也是聽說過的,她是原炎國阿梁王的女兒,是炎氏公主,你們把這樣一個人添進咱們的族譜裡,那國君會放過咱們嗎?不得說咱們是有心助炎氏東山再起?”
“對啊,堅決不能開族譜!”江應景也附聲道,“我以為大哥說得很對,他隻不過是一時的顯赫,顯擺不了多久的,他這麼大張旗鼓大搖大擺地跑回來,魏家那邊能放過他嗎?國君能輕易饒了他嗎?瞧着吧,他得意不了幾時的!”
江徹瞟了兩個兒子一眼,垂下眸光,口氣淡淡道:“難道你們就這麼想他死嗎?”
“爹……”
“爹,咱們何嘗想他死?”江應茂打斷了江應景的話,搶先辯解道,“他是我們的親兄弟,打小起如珠如寶地呵護着,就想他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沒事兒,可他呢?叛家出走是他自己的主意,誰也沒逼他,為了個女人就把全家置于刀俎上不管了,自己去外面風流潇灑了,您說我還能把他當自家兄弟看待嗎?有這樣的自家兄弟嗎?他若對咱們江家還有半點情分,就絕對不會為了個女人而棄全家不顧!”
“他棄全家于不顧了?”江徹緩緩擡眉望向江應茂,眸光微微收緊,“你說這話真的一點都不虧心?你的弟弟,你最小的弟弟當真是如此絕情絕義的?我撫育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難道就隻是一個為了女人就置全家于不顧的孽畜嗎?應茂,你就是這樣看待你弟弟的?”
“是,他是留下了一封叛家信,與咱們決裂,也遞呈了一封請罪書給國君,向國君請示了罪過全在于他,與江家無關,但這兩封信真的那麼管用嗎?國君到最後沒有禍及江家真的是因為他那兩封信嗎?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咱們江府根基深厚,爹和爺爺都是朝廷重臣,國君才不敢輕易動咱們江家的,否則,咱們早挫骨揚灰了!”
“好了,就此打住吧!”江霍擡手道,“應謀人還沒回來,咱們就在這兒争得面紅耳赤了,有什麼意思?應茂,你和應景先下去吧!”
“那爺爺是不是真的打算重開族譜為應謀添名?”江應茂問道。
“應謀已被剔名,又豈能輕易再回來?我江氏子孫倘若個個都如他這般,那不就亂套了?應茂你放心,爺爺暫時沒有這個打算。你們都先去吧,我和你們爹說會兒話。”
江應茂瞟了一眼父親的臉色,與江應景一道匆匆離開了。待那二人走後,江霍轉頭看了江徹一眼:“你還真跟應茂上火了?聽他那樣說聰兒,心裡很不舒服是嗎?”
江徹略帶失望的神色搖頭道:“我更不舒服的是應茂眼光的淺薄和心兇的狹窄。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能擔當起日後照料整個江氏的重責?他太過積怨藏恨,無法高瞻遠矚衆觀大局,遠不如聰兒。”
“所以,你依舊希望聰兒能回江府主持大局?”
“唉……”江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江氏規矩,長子承家,幼弟扶持,但到了我這兒,偏我又将幼子生得百般聰慧,長子生得魯莽小器,這二人仿佛是生錯年月日似的打了個對調,若聰兒是長子,應茂是次子,那我就不必如此煩心了。”
“應茂确實難當大局,”江霍贊同地點點頭道,“我江氏一脈若交與他手,恐怕難在這紛亂時局中站穩腳跟。反而是聰兒,經此回曆練,想必更加沉穩内斂,确也是繼承家長之位的不二人選。他這回以戈國使臣的身份殺回博陽,實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也讓我大開了眼界。”
“所以爹也贊同讓聰兒回來?”
“想歸想,但真要想讓他重回江府那也是不容易的,稽昌不會答應,應茂應景也不會答應,咱們得從長計議才行。”
“有爹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江徹含笑點頭道,“我想聰兒也應該有此心思,等日後他回到博陽時,咱們再慢慢商量也不遲。”
“是啊,咱們很快又可以見到聰兒了,想想,還真的是很高興呢!一别數月,不知道那孩子在外受了多少苦,他奶奶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呢!這趟回來,希望他不要再走了,他終究是要回江家來的。”
半個月後,某個日落西沉的黃昏,一連幾日都守候在城門口的江坎終于看見前去迎接戈國使臣的隊伍緩緩回來了。他跳起來時,一眼就看見了後面大馬車旁那騎着高頭大馬的江塵,立刻擡手揮了揮,江塵也朝他揮了揮手,他不由地興奮了起來,轉身就往城裡跑了。
他一口氣跑回了江府,直接奔到了歸于氏的樓下,朝上大聲喊道:“太夫人,公子回城了!公子回城了!”
“是江坎嗎?趕緊上來!”歸于氏在樓上喊道。
江坎幾步跑了上去,立在起坐間門口,一面喘氣一面笑道:“瞧見了!前去迎接公子的馬隊已經回來了,小的雖還沒見着公子,但瞧見了江塵,就在公子馬車旁邊,我還跟他揮了手,錯不了!”
沈氏也在,聽了這話竟眼眶紅潤了起來:“那你趕緊再去瞧瞧,公子一定下榻在浣溪館那兒,你再去瞧瞧,給我瞧見了活人再說!那孩子出去了好幾個月,不知得瘦成什麼模樣了!”
歸于氏也很激動,指着江坎叮囑道:“快,再去浣溪館外守着,得見着你家公子才行!等等,我讓柏翠備了些他愛吃的小零嘴兒,你帶了去,一定親手交給他,說是他奶奶和娘親自準備的,知道嗎?柏翠,柏翠,趕緊取了那食盒交給江坎!快!”
打歸于氏那兒出來後,江坎又馬不停蹄地往浣溪館趕去。剛跑到中庭那兒,正好撞見了穆阿嬌。穆阿嬌見他熱汗淋漓地提着個食盒在跑,有些納悶地問道:“趕哪兒送吃的去?莫非你家公子回來了?”
江坎點頭道:“正是呢!才進城,老夫人和大夫人讓小的給公子送些愛吃的零嘴兒去!大少夫人,小的不敢跟您多說了,小的先走了!”
望着江坎飛奔而去的背影,穆阿嬌臉色微微變了,輕哼了一聲後,口氣不滿地自言自語道:“這才剛剛進了城呢,就猴急猴撓地趕着送吃食去了,那太夫人和大夫人眼裡果然是隻有江應謀的!這個江應謀,還真是個啰嗦的,走了就别回來了呗,誰知道他又腆着個臉皮回來了,叫人瞧着都心煩!”
“小姐,”穆阿嬌的陪嫁翹枝在旁說道,“四公子這一回來,估摸着竹馨小姐又該難受了。”
“可不是嗎?”穆阿嬌長袖往後一掃,繼續往前走道,“他這一回來還帶着一個林蒲心,分明就是來給竹馨添堵的。不過竹馨的壞日子也快走到頭了,江應謀始終不是她的良人,她的良人其實一直都在她身邊。”
“哦?竹馨小姐又要問嫁了?”
“那是當然,”穆阿嬌略帶傲色道,“我們家竹馨是什麼樣的小姐,還缺人上門問親嗎?也就江應謀那個中了邪的不解她溫柔,其實想娶她的大有人在呢!這回給她說的這門親事,那可是親上加親,再好不過了,人家那位公子比那江應謀好上千百倍,你知道是誰嗎?”
“奴婢猜不着。”
“都說是親上加親了,你還猜不着?實話告訴你吧,是赫連公主的哥哥,新任的胡也部落首領齊舍。”
“原來是他?”
“你說是不是親上加親呢?”穆阿嬌抖眉笑道。
“自然是親上加親了,實在沒想到齊舍公子對竹馨小姐還如此地……”
“那是你眼拙,知道嗎?”穆阿嬌含笑道,“人家齊舍很早之前就對竹馨有意了,隻是那時竹馨還迷戀着江應謀,齊舍隻能旁觀罷了。如今,竹馨已從江應謀那場噩夢裡抽身出來了,這正是她和齊舍再續前緣的時候。舍了個所謂的錦青侯,卻得了一個胡也部落的首領,怎麼想都劃算。瞧着吧,總有江應謀後悔的時候。”
戈國使臣江應謀攜夫人入城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博陽,當然,魏府裡的那個人也能聽到消息。
剪斷了絲線,目光凝滞地盯着繡面發神,一坐就是半盞茶的功夫,直到母親魏大夫人來了,魏竹馨才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針線剪子起身相迎了。
魏大夫人步至繡繃前,垂眉打量了一番,含笑點頭道:“咱們竹兒的針線就是漂亮,全博陽沒有比這再好了的吧?一副《貓蝶圖》隻繡了一個月便成了,你果然能做刺繡這行的大家了。”
“娘說笑了,随便繡繡罷了。”魏竹馨捧了茶盞遞到魏大夫人手裡道。
“竹兒啊,你就是太過自謙了,把自己那些好處全都給遮了起來,不叫外人看見,這才叫人欺負到這份上的,”魏大夫人接過茶盞,走到塌邊坐下道,“咱們該顯露的時候就得顯露,反正也不會輸給别人,怕什麼呢?”
“娘來是有什麼事兒嗎?”魏竹馨打算岔開話題。
“是,我來是有件正事兒跟你說的。江應謀進城了,這事兒你聽說了吧?”
“方才聽青笛提了那麼一句。”
“明日宮中有一場為他接風的宴席,咱們家也在受邀之列,你爹打算領咱們母女前去赴宴,特意叫我過來替你挑揀衣裳首飾,務必要打扮得漂亮光鮮地去。”
魏竹馨稍微一愣:“要我去?”
“怎麼?你不想去?你害怕見到那個負心的王八?竹兒,你要這麼想那就錯了。咱們不但要見,還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地去見,怕他做什麼?又不是你對不起他,是他有負于你……”
“娘,”魏竹馨側過身子,語氣急促地打斷了魏大夫人的話,“我不想去,您還是領着赫連去吧!”
“赫連自然也是要入宮的,但她不會随我去,她今兒就已經回宮裡去了,明日自會在宮宴上出現,”魏大夫人抿了口茶,又勸解道,“竹兒,咱們不能這麼躲一輩子的,是不是?那江應謀既然有膽子回來,那咱們還沒膽子去瞧瞧嗎?我倒是要瞧瞧,他娶的那個賤奴穿上二等如萱夫人的錦袍會是個什麼可笑的模樣!竹兒,就這麼說定了,明日一定去!”
“娘,我真的不想去……”
“去,就當是去看笑話的,沒什麼好怕的,一定去!”
“娘……”
“别那麼不給自己長臉,一個江應謀就吓怕你了?行了,”魏大夫人擱下茶盞,拉起她往裡間走去,“别那麼垂頭喪氣,讓娘給你挑一件最合适的衣裳,明日入宮把那賤奴狠狠地比下去,走,咱們挑衣裳去!”
這仿佛是去應戰的,而不是去赴什麼宮宴的,挑了最好的衣裳,配了最精美的首飾,畫了最雅緻的妝容,從頭到腳都是由母親精心打扮過的,可即便如此,當立于這宮檐下,隐于母親和父親身後時,魏竹馨心裡仍舊是惴惴不安的。
此時,打東邊而起的晨曦拉長了身影,斜斜地落在金玉殿的門口,稽昌挺直身闆,單手反背,傲然地立于那清透燦爛的光色之中,身後群臣環繞,正做着迎接戈國使臣的準備。
忽然,不遠處儀門那兒傳來一陣高呼:“戈國使臣,王子王傅,錦青侯江應謀,攜二等如萱夫人林氏觐見——”
那奏呼聲拖得又長又亮,小小地驚了沉思中的魏竹馨一下,渾身一陣戰栗後,卻沒敢擡頭——是真的就要來了嗎?已經來了嗎?應謀哥哥,你為何還回來?
儀門外,兩個身影漸漸邁入,一竹青一深紅,十分入目深刻。走到近處時,兩人身影慢慢清晰了起來——江應謀依舊穿着他素來就愛的竹青大袍,以碧玉簪束發,昂首闊步,帶着一股幹淨清爽的儒雅之風撲面而來,而在他的左手側,用左手輕輕握着的便是他的二等如萱夫人林氏。
她今日的打扮也是不含糊的,深紅色繡百靈鳥銜桂枝的寬袖錦袍是戈戊許賜的,二等如萱夫人特有的金絲錦袍;頭上盤着的是戈國宮婦最常用的雙月髻,髻上點綴四五朵紅寶石小海棠花,髻下端處簪金鑲五色石累絲芙蓉花寶勝,紅寶石與金的光影在清透的晨曦中熠熠生光,将她原有的貴氣與傲氣襯托得淋漓盡緻!
就這樣,一個滿帶儒雅之氣,目含炯炯睿光,一個華貴精緻,表情不卑不亢,互相攜手地走到了稽昌與衆人跟前,橫掃了一眼,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呆凝,仿佛都有些不相信是他二人走到了跟前似的。
無怪乎,她留在這些人心中的印象還是那個穿着樸素,留着一頭又長又黑的青絲的婢女,從來都是安靜地來,安靜地去,身上沒有半點張揚,而今日,她一出現便驚了滿場——素色已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充滿了貴氣,連目光中都帶着些許冷傲不羁的貴婦人,她與衣飾,與她的貴氣渾然天成。
而江公子,雖過去行的也是儒雅之風,但虛弱有餘,儒雅不足,這番再出現,疲憊與虛弱已蕩然無存,看上去就如同一個二十五六的男人,精神煥發,神采飛揚。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