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功業克建,威懾四海,号令天下,誰敢不從!”————————【梁書·武帝紀上】
漢建安四年,五月初七。
安平國,武邑。
這段日子皇帝也沒有閑着,後方一日不穩,他就一日不得心安,更遑論率兵出擊,掃清餘敵了。所以他一邊忙着安撫新得的冀州士民,一邊厲兵秣馬,除了張遼仍在用兵以外,關東的其餘地方都暫時偃旗息鼓,各類糧草辎重優先用于雍涼戰事。可随着朝廷一年多來下來,處處用兵,早已嚴重拖累了财政,根據度支部呈交的奏疏,三輔、河東等地的糧儲幾近枯竭,蜀糧難運,又緩不應急,關東兖州、豫州、荊州等地也是快要征調過度、支應不起。
前方戰事的節節勝利意味着後勤的沉重壓力,均輸令麋竺與太倉令王绛這一年都住在公府裡,忙得腳不沾地,大司農劉和也常常為租稅的銳減而歎息不已。壓力最重的少府張昶更是為煩劇的後勤工作壓垮了身體,藥石無醫,在前日裡吐皿而死。
張昶的遺疏是與衛将軍王斌的奏疏一并傳送過來的,皇帝事先已得知了這個消息,在先打開了張昶的遺疏後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神情悲切:“诶!世上再無張公的字了!”
底下衆人心裡有數,張昶以書法聞名于世,并無多少才幹,多年來官居少府僅僅是因為當初靠對了皇帝與王斌這兩棵大樹。在少府任上,他既無能銳意改革,又不敢庸庸碌碌,很多事情都是皇帝推着他做,本身并沒有什麼建樹。所以皇帝心裡惋惜他,口中說的也隻是對方的那一手好字。
想到這裡,饒是對張昶沒多少交情的人們心裡也多少有些傷感了。
自從來到這個幾乎沒有娛樂活動的時代,皇帝的興趣愛好也有選擇的發展成射獵、書法、讀書這些健康有益的活動。對于張昶這樣聞名後世的書法家,皇帝是真的很欣賞對方的章草、隸書與八分楷體,他專注的看着張昶親筆寫就的遺疏,關注的卻不是上面筆力不足、略有潦草的字迹,而是其中的内容。
張昶除了向皇帝例行告罪,稱自己大事未竟便舍皇帝而去,然後又例行提起自己的生平,最後再是小小的提了要求,希望能将他兄長張芝所撰、自己加以修訂的著作《筆心論》收入石渠閣。
這書講的是習字寫字的理論知識與技巧,出自大家之手,又是張昶的臨終遺願,皇帝自然是點頭同意。收入石渠閣就意味着長期保存、流傳,如果隻是私家藏有,中途遭亂就很容易散佚。張昶既不忍心見到這種局面的發生,又想借此擡高自己與兄長在書法方面的地位,也算是他死前心心念念的遺願了。
皇帝默默将張昶的遺疏放下,又拿起王斌的奏疏,卻不展開,隻道:“少府司掌财賦,如今朝廷用兵,錢糧最是緊要,張公病故,朝中還有誰可堪任?”
“均輸令麋竺有經濟之才,倒是适合之選。”侍中荀攸欲抑先揚,拱手說道:“隻不過他資曆尚淺,驟登卿位,既招緻不服、又易使人驕慢。”
皇帝大緻同意荀攸的看法,何況此人有些觀念尚未與皇帝真正契合,少府執掌天下山川池澤、工商礦稅等雜稅,雖然如今收的少,安知以後不會成為朝廷的重要财政收入?所以未來的新任少府再如何也不能像張昶這樣平庸,怎麼也得為皇帝獨當一面才行。
此外,又是出于别的考慮,皇帝沒有直接允準王斌的推薦:“麋子仲到底還欠缺了些,隻是對于當下來說,少府必得是懂經濟的運籌之才。麋子仲雖資曆不足,但也不妨讓他暫時兼顧着少府的職事,正好借着用兵錢糧的調度,看看他的才幹。”
那些本來躍躍欲試的人忽然靜了下來,麋竺雖不是闆上釘釘的新任少府,但隻要後勤的事辦好了,有王氏在背後推一把,九卿之位還不是十拿九穩?聯想到剛死的少府張昶同樣與王氏關系匪淺,如果連着兩任少府都是王氏門下,那這個朝廷的錢袋子可就……
議論完了張昶的後事,又由皇帝出面給了赙錢,此事便告一段落。至于張昶僅存于世的弟弟、羽林中郎将張猛,在得知兄長去世的消息後皇帝私下派人問他是否要告假回去處理喪事,卻被張猛以戰事未畢、不敢輕離的說辭拒絕。後來此事傳了開去,皇帝倒不覺得有什麼,旁人卻是認為張猛生性涼薄,也難怪他們三兄弟之間,唯有張芝、張昶兩人關系親密些。
唯有皇帝明白張猛不是不知孝悌,他是真的因公廢私、先國後家,因為皇帝在夜間巡營的時候有一次見到張猛獨自為亡兄垂淚。這麼想來也是,如果他們兄弟之間關系确實不好,當初皇帝在誅董之後,讓張昶招其入長安、為皇帝效力的時候,張猛也就不會答應那麼幹脆。
作為皇帝最開始收服的一批将領,張猛的仕途也就比蓋順要好一點,這不是皇帝不肯重用他,而多半是他自己輕敵冒進、遇事易沖動的緣故。如今張猛因為要有始有終、打好最後一戰而受到非議,皇帝自然要站出來幫他說上幾句話:“張猛憂勞國事,何錯之有?本朝以孝治國,這‘孝’既是子女對父母,更是臣子對君父。對父母是小孝,對君父是大孝,如今朝廷克複河北,即将畢其功于一役,豈能因小失大?”
衆人面面相觑,張昶隻是張猛的兄長,隻是因為沒有遺孤而不得不由張猛出面主持喪事,如今皇帝卻将其掰扯到父子之間的‘孝’道上,這就有些不得體了。有的人開始思索長兄如父在這個語境是否可行、有的在猶豫是否要站出來當面質疑皇帝、更有少數幾個明白的,則是在想皇帝究竟是否借題發揮。
坐在中間的谏議大夫沮授已經明白不妥之處在哪裡了,皇帝在試圖重構忠孝的理念,讓‘忠’大于‘孝’。有漢一代,忠與孝在某一層面上是平等的,甚至很多時候對宗族的‘孝’還要大于對皇帝、對漢室的‘忠’。如今皇帝正是在借此伸出他的第一步試探,也就是先放出口風試試态度,沮授心裡已經看明白了一切,但由于他剛歸降不久,不好出風頭,又存着借此觀望衆人對年輕天子的威權究竟懾服到什麼地步的想法,所以緘口不言。